马震川第一次见到程刢刃，是在初中的第一次升旗仪式上。
他不安分地蜷缩在被好动的身躯扯得有些褶皱的校服中，如同茫茫海洋里一滴不起眼的水般，沉默在操场上躁动着不安分青春气息的鲜艳潮流中。他对身边同学的推搡、打闹和嬉笑毫不在意，单是呆若木鸡地杵着，少年独有的与众不同思维和做派不住地向他诉苦着那些欢腾喧嚣的伙伴离他有多么遥远，又有多么愚不可及。
云间渐渐浮起炫目的金光，淡薄的朝雾拉开帷幕。在国旗成功地到达旗杆顶端后大音初希的片刻寂静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舞台，拿起早已备在那里的麦克风。从他的自我介绍中，马震川知道这个在开学典礼上讲话的学生代表叫程刢刃——不过那与他无关。毕竟，对他这个连小学毕业考都只是勉强及格，只是靠着学区优势进入初中的顽劣不堪小泼皮而言，大人眼中品学兼优知书达理严肃得甚至并不像个孩子的模范生们，与他一比根本是两个不同物种。
也正是抱着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的心态，马震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一边遛向四周一边了无生机地模糊了焦距，无趣地想着仪式什么时候结束，这样他就可以回到教室，看他带来的漫画书。他还要去崭新的环境结交一群新朋友，然后一起上高中做校里的扛把子，最后一起踏上社会，像古惑仔一般将兄弟意气燃烧到十年以后，怎么可能因为大人们处心积虑编写出的一番废话而“改过自新”？
笑话！若是跟从大人们的愿望而行，他就不必叫马震川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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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日子渐渐在走神、扔小纸条、偷看漫画，在时不时拦在面前的测试中一败涂地的当儿漫无目的地流逝。转眼便是这一年的年底。
出于一直以来对篮球的热忱，马震川在每节有着自由活动时光的体育课里都会秀一把自己的球技，也因此召集到了数名同好，在还没有晚自习的第一年黄昏，穿着在批发市场低价仿制的明星球衣，三三两两地尽情地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直到流淌的茜红与朱红将天空淹没。
他们有时候会和初二的长辈们一同进行友谊赛，没有观众，没有记分牌，没有计时器，甚至没有什么违例和犯规，只有纠缠在一起的行迹，焦灼在一起的汗水，共鸣在一起的激昂。
不分胜负的赛后，众人纷纷脱下校服外的球衣，捡起场边或是堆叠或是摊开的毛巾，随着指尖慢慢划过身体的曲线感受着它们被浸得湿透，然后纷纷拧下瓶盖，一同饮进运动饮料与那一腔热血。
这些对手当中，就有程刢刃。他的学习成绩在每次大型考试中都名列前茅，也是老师们经常向他们提起的榜样，是下一年中考打出漂亮战绩的希望。
放学后还拥有在操场上蹦蹦跳跳自由而不是赶着尽早回家的学生有两种，一种便是像他一样学习已然不在话下的模范生，而另一种，是像他一样早就被认定在学业上毫无建树只能靠着课外活动消磨时光的后进生。但是，在球场上，他们可以抛开烦人的测验，冗长的教导，糟糕的分数，无趣的练习册，毫无激情的讲解，甚至是交错复杂的人际关系，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拍着球跑来跑去，把它扔进篮筐，然后为精彩的过程真挚地欢呼喝彩。
这是大人眼中不可思议也不被容许的友情。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任务，像两只天地间尘芥一般的鸟儿聚集在白茫茫森林中的一片水塘旁边，相互纠缠着，对决着，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骄傲与自豪逞能。然后，在一切重归寂静，雪片簌簌落下的当儿，为对方拂去羽翼上的落尘，再坐在一起说些心里话。
整个初中，马震川记得他一共请了程刢刃21顿饭，聊过上至nba、科学、电视，下至作业、校园、毛|片，分享过最新的漫画，补习过期末将近的讲义，也看过他在酒足饭饱后微微泛红的脸颊，被从额头上滚落的汗滴勾勒出的侧脸轮廓，考试过后潇洒而坦然的眼神，酷热夏天赤裸着在水龙头下寻求冷静的健美身躯，场上为了防御自己而被不慎撞到时受过的伤。
他们那时无话不谈，谁也没有想过这份由于爱好结下的友情未来究竟会如何，只是享受着当下属于初中生的渺小幸福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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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散云聚，云聚云散。当初站在舞台上端庄而正气凛然的少年，如一直以来他人托付的希望般顺利考上了市里首屈一指的高中，而台下那个意气飞扬满眼都是对世间不屑的少年，也按照他人的评定随便上了一所聚集着“社会失败者”的高中。
看到两所高中在地图上分别盘踞在城市两端的时候，马震川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程刢刃的家究竟在哪里。他的高中管理森严，就连周末都不能保证能有一天让他休息一下，据那些他即将成为的大人们而言，因为生源质量太差，所以才要尽量严格管理，将他们变成社会要求的“好学生”，这意味着以后他们不能经常见面了。
也因此，程刢刃的手机号慢慢地从通话列表中一点点地撤离，直到最后被收纳入“不常用联系人”中，马震川也不再去关注那个变得越来越扎眼的名字。他们的qq也在辗转不断地被盗、冻结、清理中，渐渐地变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马震川的qq空间更新列表里满是同班同学磨皮ps得夸张的自拍，晚自习结束后烧烤摊上的酒肉，和色彩斑斓的acg图片，程刢刃的那些纯文字感触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顷刻间就被淹没在其中。
他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每年对方生日的时候互相发一条“生日快乐”，禀告了自己一年间做了什么事情而已。马震川没有像想象的那样终日不务正业出去压马路，而是选择了继续学习直到拿到高中文凭，程刢刃也结识了另一个叫石昌耿的挚友，分享着曾经对马震川独有的友谊，交过数个女朋友最后又纷纷分手。
直到程刢刃高三那一年，他告诉马震川不要再给自己发短信，他要专心致志考大学。当时在自己的课桌上翘着二郎腿将椅子向后倾斜一个勉强能维持平衡角度的马震川险些一把倒在地上，一股难以名状的不悦当即油然而生。明明只有和自己交往的时候那家伙才会不在乎社会强加给他的模范生身份，与他一同享受难能可贵的本该属于自己的青春，为什么现在他要把架子端回去？就因为一个自己早已放弃的高考？难道他们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心烦意乱的马震川好几次将手悬在删除短信的按钮上，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要是因为他这次假惺惺的做派而将一起走过的曾经一笔勾销，那么自己真是远远比离开自己的程刢刃愚蠢无数倍。程刢刃已经渐行渐远又做了这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自己一定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辙。
此后，在马震川复读了一年后的第二次高考结束之前，他再也没有和程刢刃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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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马震川上了大专，在血脉贲张的校园暴力、逃课、背叛、执着、网游和酒色中度过了味同嚼蜡的三年半。他与舍友的关系非常糟糕，对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些人无从躲避，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往球场上和网吧里赶，然后挂着冷冰冰的一张脸乖乖在深夜回到寝室，收到几声想考研的舍友的骂声，洗澡，睡觉，接着又是10点钟才起床。他的人生中，没有梦想，没有规划，没有朋友，没有慰藉，更没有未来，有的只是一个很多年以前就消逝的夙愿，和现在苟且偷生草草度日的自我。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程刢刃。他在学校也曾结识过几个球友，但大多都在打完球后和各种的朋友湮没在了去网吧和饭馆的人流之中，没有一个能像当年的程刢刃一样，与他一同来到街边吃烧烤喝啤酒，再聊着说不完的曾经。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程刢刃看见了现在的他会说些什么。是会板着脸像曾经训斥过他的大人们那样狠狠地警告他，叫不要再这么向着深不见底的泥淖堕落下去，还是会像记忆里的那样，猛地往他的肩膀上锤个几锤，然后揽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蹦蹦跳跳的称兄道弟，再告诉他这么做没有意义应该痛改前非，亦或是根本不会相认，选择两两相望无言以对，因为言语已经承受不了其中蕴含的情感之重？
在他的想象中，无疑是最后一种，程刢刃和石昌耿有着不亚于自己的深厚友谊，上了大学后又和另外两个朋友做起了自己的生意，现在已经小有成就。程刢刃想要找人陪他说话一起过日子，自然有一群人跟从，而他不过是个大专学校里的失败者，只有与程刢刃一个人的友谊达到了无可比拟不止流于酒肉的地步。程刢刃根本没有理由一定要找自己谈人生，但是自己却固执而任性地认为只有他才能作为一个局外人来评价自己的生活，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这么做没有意义，将他从这种行尸走肉般了无生机的状态里拯救出来。
程刢刃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如果说是单纯的友情，那么于那些一起坐在餐桌前和站在球场边感触尘芥般幸福的日子而言，无疑是一种亵渎；说是爱情，却又大大的不妥，虽然他自认双性恋，但毕竟程刢刃早已换过数任女友，每一个对那家伙的感情都无疑比他要深，他又没有为那家伙要死要活过，也没有一直陪着那家伙，有什么资格说爱那家伙呢？
马震川并不想放任这种疑虑把自己折磨得千疮百孔，于是决定主动出击，想与程刢刃重修于好。他伪装成校园代理商，用想要合作的语气向程刢刃发了微博私信，毕竟那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那家伙的方法。那家伙很快就回复了一句“谢谢支持，但是我很忙，所以我想过段时间再谈”。
即使马震川在自己的生涯中说过无数次谎言，再一次面对程刢刃的时候，还是会紧张得错漏百出，一次次地按着键盘说出违心的话语，却又觉得可笑不已，只能删掉从头再来。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球友们说了，球友们如他的预料般觉得他很愚蠢而无知，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怎么会想和一个不学好的小流氓扯上关系？即使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初中同学。
但是他不想承认。最终他还是决定坦诚，绞尽脑汁，对着屏幕断断续续写出了一大段文字，叙述了两人离别的这些年里自己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想的，还表达了一些对于程刢刃事业的认可，毕竟如果只是平铺直叙自己的情感还是容易遭到冷遇，顺便问了一下程刢刃最近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一直对于自己只字不提。然后，轻而易举地表示自己并不想做什么校园代理，但是如果程刢刃想，那么无论多么辛苦他都愿意。
一切准备完毕之后，他点击了发送私信，然后退出登录，关闭电脑。他怕自己紧绷着近乎崩溃的心态承受不了那家伙的冷眼与沉默，或许一个激动就会自寻短见，却还是咬咬牙把私信提醒打开，而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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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迷茫着，无趣着，麻木着，大四上学期渐渐走到了尽头。有些人找到了工作，有些人获得了本科学校的保研资格，有些人考研结束了，然而更多的，是像马震川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的迷途者。圣诞节过后，随着年关将至，舍友们一个个纷纷打点行装，提前离校而去，只有身为外地生的马震川选择留在宿舍。
12月31日的深夜，他在打完最后一盘游戏后，抱怨了下队友的失误，洗完澡又坐回电脑前。时间已经是23:50，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杂草般疯狂地荒芜着。他想看看那些堆积起来的私信里，程刢刃的回应。反正这一年就要结束了，用那家伙的嘲笑给自己颓丧而荒唐的过去做个了结，真是再好不过。
“感谢您关注xxx微博，这里有xxx的资源，……”
“关注大礼包，xxx游戏秘籍下载地址……”
“感谢您的关注，有什么问题和建议可以直接反馈……”
……
余下的内容还有数条。他耐着性子一条条看下去，直到消息列表的最下面程刢刃的头像和名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当日他发送完私信那样。没有一条是程刢刃的回应。
原来至始至终，他都是在自作多情。
不知不觉，马震川的双手已然从键盘上滑落，垂在空中毫无动静。他朗声大笑着，气息短了紧了也丝毫不觉，胸腹酸了软了也若无其事，直至紧闭的双眼被灼热的液体盈满，又一滴滴地划过凝固着张狂笑意的脸颊，重重地打在地上。
当播放器的曲目跳到《十年》时，他伏在桌子上，连灯都没有关上地沉沉睡去。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仿佛当睁开双眼时他就又回能到十年前那片狭小的球场，看着程刢刃向着坐在篮球架下面一边擦汗一边喝着运动饮料的他伸出手，拉着他站起来。
窗外的花火和鞭炮不住地在空气中氤氲着无比的欣喜，连绵不绝地发自内心呐喊与欢呼，张开双臂让每一个此刻还未沉沉睡去的守望者们将自己的愉悦与感动一览无余。
时钟的指针，也没有丝毫留恋，例行公事地从23:59:59跳到了00:00:00，然后继续一往无前地向着未来疾驰而去。
新的一年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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