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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vive My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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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小天才】梦奏绝响-随想曲

那都是属于他的小小幸福,然而,那已经是将近十年以前了。
毛小蒙主角。

日历一页页的被翻过,毛家机械铺的账簿也一页页地翻到了很久以后。现今据他被学校开除,已是大半年有余了。
这世上是否存在一种无耻的慈悲,一种超脱的怜悯,使得人在他的一切都被毁灭之后对已然燃尽的引线毫无怨恨?
毛小蒙并不甚明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假装遗忘了过去的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用面具伪装自己的反应,而代价,就是丧失本该具有的一切情感。他甚至连憎恨昔日令他咬牙切齿被他视为血海深仇的本能都已失去,而他只能渐渐接受起这个现实。
人生,从来不似戏中一样激昂澎湃,谁爱过谁又被谁爱着,谁又有着什么样的理想又享用着什么样的现实,在时间这道门槛前,终究要低下高高仰起的头颅。沉眠过无数岁月的陪葬之物重见天日的时刻,不也须臾间风化成一缕缭绕的轻烟了么?
翩跹流连的情感凋零时,如妍丽的蝶翼渐渐腐烂,丧失飞翔的愿景,只寻思着沉寂在风里。再没有什么切肤之仇了。再没有什么刻骨之爱了。因为不说千百年后,更不要说十年后,不出一两年,都会被纷杳而来的尘埃掩盖。
他偶而还会坐在门面前满是油污的台阶上,定定地望着渐渐被摩天广厦蚕食鲸吞的天际线,其上乌云缭绕不复辽远,然后思考起一个个如绝壁上银钩铁划的文字般镌刻在记忆里的名字。上官帅、葛琪琪、幻、老孔、父母,甚至是上官铎和玛丽,以及他们的爪牙……但也仅仅是让它们在眼前苍白的幕布上短暂地呈现,随后又抹消得无影无踪,默默地把那些在无数的死亡与别离后被滚滚红尘玷污的音节一点点地从唇齿间挤出来,听它们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与嬉笑声中慢慢淡漠殆尽。没有任何多余的矫情与眷恋,即使那是过去与大相径庭的如今的唯一的联系——与柴米油盐的生活比起来,追忆一段令人不快的失败人生显得无比的黑色幽默。把自己麻痹成一只只会吃喝玩乐依存本能而活的巨兽,是他唯一相信的救赎。
只不过,在Gigi告诉他有一个似乎来头很大的电话,紧接着告诉他整片旧城区即将被拆除的消息之后,他还是违背了自己定下的戒律。
只听一声沉重的撞击声,瓷实的膝盖骨生生与地砖来了个硬碰硬。待到为飞溅的灼热痛感所惊扰时,他终于从晕沉沉的麻木与空寂中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跪倒在地。在一旁的地面上,赫然是几滴清可鉴人的水滴,他蘸了点尝尝,咸得十分苦涩。
自上官公司倒闭后,滨海市的规划就仿佛身处万花筒般的迷阵中,甚至到了连续几日不改头换面一番居民就会觉得有异的地步,只因权贵的位置上仍旧上演着墙头变幻大王旗,谁也坐不稳江山的好戏。
宣传词里,冠在这座城市前的头衔起初是“生态新城”,数月之后成了“涅槃重生的工业城”,直至今日盖棺论定余音已希之时定下的“国际商都”,各种即使毛小蒙在那个华灯璀璨之地郁郁不得志时也见闻甚少的名词如雨后春笋一般,在报纸上轮番崭露头角。
至于这座城市会变得多喧嚣尘上,会接纳多少德才兼备之仕,又会在外界的眼中挣得如何的名声,会在数十年之后变得多么沧海桑田,他毫不关心。他只知道在这世上唯一还熟悉的一切,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未来,就要被整个抹去——滨海旧城窄小的青石板街道,低矮隽永的小楼,人声缭乱的街头市场,不出一两年即将成为历史,其中就包括他所栖身的广德路城中村,与将他彻底变成现在的他的滨海初中。
如今,漫步在规划红线里囊括的街头,便能看到空无一人单单能并行两车的小道两旁,形制古朴可亲的座座民楼,斑驳迷离的棕灰渍蜿蜒点缀,在开裂的墙皮上晕染开来,潇洒傲然如泼墨的山水,把曾经明快的色彩笼罩上一层沉闷阴郁的污垢,夹杂着春日独有的磅礴苍绿苔痕,蚕食出片片丑陋野蛮的不规则轮廓。它们或展示着自己伤痕累累零落不堪的残躯,或空存着堪堪完整形容枯槁的皮囊,或孤伫着稍显渺小茕茕孑立的胴体,却都无可避免地如潮汐般随着指针的流逝一片片退去,在滩涂上残留下新近粉身碎骨的大堆荒凉废墟,作为明日破晓的见证。
临街的店铺大多已经结业,铁将军把守的门闩上早落了厚厚一层灰,给予人们揣测这扇门后曾经发生过的或是欢欣鼓舞或是颓丧无力故事的想象。门前虫豕的尸体零零星星,因不再有维持它们生命的养分留存。盘亘一切钢铁构件而上的锈蚀,竟是这杜绝了生机的废土之中最无所畏惧的自由先锋。
即使仍有继续营业的,店员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窥见向着门里探头探脑的毛小蒙,也只是慵懒而不屑地闲闲瞟一眼,才不紧不慢地迎上来,嘴里有气无力地抛出一句“帅哥你想要些什么”。见他不答话,复又魂不守舍,与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道神游而去。
毛小蒙也不再打搅他做自己的春秋大梦,转瞬便没趣地悻悻而去,心里想着不知在很多年后,他也如此这般颠沛流离之时,是否会因放弃享用一段足以成为驱散阴霾的火光的微细记忆而懊恼得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一阵清冽打着旋儿掠过,纤手调皮地撩起一抓气焰汹汹的尘埃,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渔网径直向他呼啸而来。猝不及防的他连忙伸出手,慌乱地在眼前招架,有些狼狈地小跑着落荒而逃,避进一处窄小的去处。
虽说这与零落的砖瓦所在的海岸线相较窈陷进去半截的地方是一条小巷,但早已名存实亡。与江南临海城市阴雨连绵的气候相得益彰的水磨石地面被斩草除根,掘出一大片突兀的泥泞坑洼,同周遭的废墟相比,足足凹下去约是数十公分的距离。白漆的粉饰修葺,勾勒出一副改头换面的模样,仿佛仍旧伤痕累累的身躯已然蜕变成了规划里的阳关大道。
两旁秀丽典雅的雕花砖墙在机械的摧拉枯朽轰鸣中,自然是唇亡齿寒,毫无悬念地碎散为零星的骨骸,仅仅剩下路边一截坍塌了半边的危垣,勉强僵着刚硬的身板,为他创出一小方栖身之所。墙根边丛生着萋萋野草,半黄不绿的,在风中前仆后继地晃荡着,用干涸凋敝的身躯捍卫着灰烬中最后残存的燧。
风沙还是带着狡黠的笑容在他的眼睛前抹了一把,迷住了视线。在排斥本能作用下闪烁起的珠光中,遥远视线里层峦叠嶂的林立华府,顷刻间化作成群结队驾着铁骑而来的鲜衣怒马五陵年少。而他们征途的尽头,一群风烛残年的耄耋之人呆若木鸡地凝着,丝毫不为他们炙手可热的身份而动摇。
恶少们不得不猝然勒紧缰绳,此起彼伏的数十声马嘶后,两拨人缄默地对视着,只有目光在其间摇晃流离不停。那其中,剑拔弩张,狼烟四起,间或万箭齐发,又或是刀光剑影,战鼓擂擂,杀声震天。
无声的战场肃杀而苍凉,恍惚间,一旁观赏着的毛小蒙的衣袂竟也无风自拂起来。皑皑白发的老人们早已察觉到他们的结局——毫无反抗地将加诸于身的光环摔得粉碎,亲手撕裂自己的矜持与信念,将霸占已久的号令世间之位拱手相让,然后被这马蹄间踏起的漫天烟尘一层层堆积而上,直至终有一日彻底埋葬于底层之间,成为历史书里一个苦涩干瘪的概念。但他们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进行注定败北的叛逆,一边怀抱着不见踪影的希望,一边绝望地等待着年轻人手中摇曳的朱笔,为他们写下一道炽热的裁决。
他痴痴地笑了,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按理说,理想破灭的他在世上,除了一个随时可以被他亲手终结生命的“亲友”外,一无家人二无朋友,更何况名声还污浊不堪。他不过是一只见不得天日不被主流社会所接纳的过街老鼠,是注定要在时代的洪流中咆哮着被摧毁得连渣滓都不剩下的存在,但他依旧苟活着,仅仅因为不愿屈服于命运的恶毒。
晃过葛琪琪旧日的家,如同这里大部分建筑的下场一般,它已粉身碎骨为遍地瓦砾。她的家人在坠机事故口诛笔伐的唇枪舌剑姑息后不久就已离去,一夜白头的劳苦夫妇俩领到了一笔足够他们下辈子衣食无忧的赔偿金,半年后就搬离了滨海市——他们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只为寻找用终身时间愈合被憔悴和悲恸折磨得不成人形身躯上自内而外创痛的桃源乡。
分外空旷的视野戳得毛小蒙方才抹尽泪光的的眼睛又酝酿起一波盈盈的芜杂,心底说时迟那时快,汹涌的疼痛伺机而上翻将上来。他何尝不也在寻找这样一个在目睹了无数的死亡与别离后依旧能让他安之若素的寓所?但滨海挂着重生名义的死亡,已让他渺小的祈求泯灭。
就在不远的街角,上官帅无意间撞破了他“英雄救美”的幼稚计划,光明正大地挣到了成为葛琪琪意中人的机缘——往日羞愤难当只欲落荒而逃的颓唐情绪,恍若片刻前依旧萦绕。苦心孤诣策划出的锦囊妙计都给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搅黄,当时的他真恨不得把上官帅按在地上狠狠打一顿。他怨恨这假惺惺的家伙怎么就成了个令佳人芳心暗许的人生赢家,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少女们一个个像缠上飘摇火焰的飞蛾般奋不顾身。
但是现在,上官帅固然成了社会中阴谋诡计谋害下的输家,而他也成了翻云覆雨间当权者手中被丢弃的一枚棋子。当青春燃烧到尽头的时候,终结它的不过一抔黄土。
现今,上官帅安安静静地在银莲花下潮湿阴冷的寓所沉睡了4年有余,葛琪琪更是连回来看上一眼都要泅渡重洋。他是多么的想献祭自己百无一用的身体,以换取让他们回归人世,看一眼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的机会。他甚至愿意让自己化身神明足下被践踏千万年的一点尘芥,就算换来的结果是葛琪琪一辈子都对自己怀抱着成见,就算换来的结果是上官帅成为父亲料想中那样只识权谋的不通情理机器,他也不会计较。
狂热如猎猎飞扬的旗帜般席卷了每一缕神经的细稍末节,冲击着头脑的赤烫鲜血让他太阳穴鼓胀跳动得有些可怖。他又伫立许久,揉着疼痛无节制爆发的源泉,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可以穿透岁月,在而今只有回忆的坟场遥望昔日活灵活现的影像,直至这阵侵袭意识的剧痛消弭殆尽,他才终于敢依依不舍而去。
滨海初中所在的妙仁路街区,旧时曾是香火鼎盛的文庙所在,即使是建国后大兴土木的年代,它的归宿也是成为学校。但凡是了解这段历史的滨海人都会戏称,滨海市的高考之所以屡创省内佳绩,正是因为文脉从未间断的缘故。
而今,这千百年来书声不绝的地方,也已散了墨香阵阵。自他为学业远赴外地的那年起,新近被关进来的野孩子们的归宿变成了荒芜冷落的教育新城,那里没有市井间喧嚣尘上的芸芸众生,也没有阅尽炎凉者演出的一幕幕变幻莫测悲喜剧。他们欣然享用的,只有枯燥沉闷的白纸黑字,与无穷无尽的三点一线生活刻下的流年。
在坍塌的围墙里,教学楼似捧着心有气无力将倒未倒的西子,用历经数十年风雨依旧不减秀逸风姿的玲珑构造,支撑着已有半壁江山沦陷于倾颓的娇躯。
依旧完好无损的部分一如他离去时一般美奂美轮,只是染了些风霜,淡了些眉黛;余下受损的部分可以谓之不幸,如同屠宰场里柳叶刀下解离了筋骨皮肉,等待着出卖内脏的牲畜般,赤裸裸血淋淋,展现着仍旧保存完好的肚肠。据说地产商与学校的赔偿金额事宜堪堪在数日前才搞定,先前已停工约有两三年有余,因此余下的小半部分教室才得以在苟延残喘中呈现在每一位来访者的眼前。
稍走近点,毛小蒙甚至还能在如同地质断层标本的残骸中,分辨出墙壁上挂画往昔的模样,借之指认出他之前上过课的教室,即使它们已在崩塌中被坠落的砖木撕扯得有些破烂。
又是一段浩浩荡荡的胸闷欲裂感。
那时候调皮捣蛋的幻还没有被开除,人小鬼大的他整天抓住一些他看不顺眼的金科玉律,把践行它们的无趣家伙作弄得体无完肤,末了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还得由自己收拾善后。待到自己忍无可忍轻轻挥一下臂膀,满面愠色地装出一副要教训他的样子的时候,他又会三步并作两步蹦跳到Gigi背后,敛起一身的古灵精怪,转而用一双盈满了泪光的眼波楚楚可怜地瞪着自己,还不忘连连拉扯Gigi的衣角,颤着稚嫩的童音哀求着要姐姐救他一命。只不过,他挑起的眉宇倒是一副绝不肯将就的架势。
看到他这副将以惹人怜惜为底,调和着苦大仇深的神情,毛小蒙不由得哑然失笑,应允了这份莫须有的指责。必须承认,即使他终日给自己找不快,自己却从未真正为他厌恶过气恼过。毕竟,他身体里蕴藏着的深邃奥秘,是解开自己身世谜团的当务之急。
葛琪琪彼时头脑还不太清晰,如大梦初醒般地在一旁看着活蹦乱跳的三个活宝,虽不免替他们感到小有尴尬,但意识深处竟有着莫名其妙的熟稔与平静,令她好言相劝的念头方且萌芽便枯萎凋零。这鸡飞狗跳混乱不堪的时刻,反倒被她的本能认为是比比皆是的日常,连她自己也不禁诧异万分。
一旁的走廊里,上官帅旁若无人地倚着雪白的墙壁听音乐,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将冥羽心没有焦点的空洞眼眸中的自己,置之于自欺欺人的狭间中。他假想着漆黑的布帛罩了双眼,身处茫茫太虚之间,借此从繁芜冗杂的人世间为自己博得片刻的宁静,去梳理那些暴风骤雨般将他刷洗得狼狈不堪的事实。
五个人像五个跳动的音符,在走廊衬托出的纸面上舞成五行绵长隽永的线条,又用一个个须臾间的定格日积月累,谱写成旷日持久的悠扬旋律。
那半年不到的时光,当时于他来说无异于听着一个蹩脚的音乐家漫不经心随手写下,又被水平参差不齐的无名乐团成员演绎得无比鼓噪刺耳的俗烂之作,盼望着有一天耳根能清净。而今,这不可复制的乐章却终日缭绕于每一寸目光所及的地方,袅袅不绝,如泣如诉,令他终年不知肉味。
倒不是因为有多好听,只是那时他的梦,他的未来,他的若有若无心愿,他的热情,他的幼稚,他的莫名其妙自信都还在,他也还是那个天才。
据说,这块土地上将重新建起文庙,美其名曰“拾起优良传统道德,发扬城市古典底蕴”。他不禁冷笑数声,那单纯素净的调律,那清澈柔和的音韵,那不容玷污的昨日,已经被这群利欲熏心的人尽数毁去。即使他们道貌岸然,信誓旦旦地承诺了另一个美好的期许,但对于背弃了立身之本与初心,将零落成泥的往事碾作尘埃的刽子手,又能寄托什么希望?捡回信仰,不过是为了将滨海改头换面得不认识这件人神共愤的事情壮胆的借口。
他看着校门口记叙了旧文庙由盛及衰年轮的参天古榕,不知何时,一袭记忆中永远翠绿的蓑衣已然在金风玉露中褪得七七八八,余下稀稀拉拉的也早已泛起枯黄的羞赧,更是分外孤单。这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存在,在四周簇拥的万间广厦衬托下,变得渺小不已。一行鸿雁从枝桠上零零星星的叶片间徐徐划过,鸣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呐喊。又是一年秋意正浓时。
他突然悟了,这座城市,乃至他生存的世间,由始至终从未改变过。改变的,不过是人心。挥之不去的心痛已然成了一种习惯,在他伤怀的时刻,一股脑地从往日里被遗忘压抑着的回忆中蹦将出来,他明白,那不是“病”,而是一种“瘾”。
上官帅为了保全回忆而染上毒瘾。而现在回忆就是他正沾染的毒瘾。
一阵阴霾恰到好处地浮过,树荫间残留的微不足道温暖,重又淹没在秋末日见增长的料峭中。
毛小蒙早就井井有条地提前两个月找好了中介,写毕了精细到每一日的搬迁计划,摆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服气,奢望着改变寄托回忆的一草一木的结局。
坐在案前的他捋起袖子,豫备兴致勃勃地大展身手,仿佛捕捉十年前脑内一现的灵光一样,描绘出一个力大无朋的机器人的草稿。它壮硕的机械手臂无坚不摧,周身铠甲如铜墙铁壁,配合他在这四年间打磨锤炼得愈发娴熟的编程技术,定能让来犯的拆迁队刹羽而归,或许还能让他们像上官老头那样吓得不敢再对他轻举妄动。
他想象自己的颈上系着因夙夜辛劳沾染上片片油污的外套,身着装着各种扳手螺丝批却还是不显窄小的陈旧工装裤,屹立在机器人之上的模样。他甚至可以透过眼前昏黄氤氲的灯光看到他双臂环抱胸前矗立屋顶之上的模样,眼眸被发丝和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大半,完全一副睥睨众生的神情,如同一位万夫莫当的名将,其中映照出不远处那些垂头丧气的城管们的剪影。
但笔尖刚在纸上触出一个肮脏的足迹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反抗毫无意义——不,他应该早就明白了。“规则”已经在他未曾留意的须臾间,将那些方才燃起的熹微反抗星火一点点熄灭。如同连绵不绝的锁链般,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拘束在其中,走不出半点侥幸,容不得半点生机。任凭他挣扎喧闹,得到的不过是往更深处堕落的不甘与懊悔,他又是何苦要发起无谓的挑战,要去“修正”这个世界呢?
辉煌终有一日会人去楼空,鲜活终有一日会黯然失色,澎湃终有一日会风平浪静。明白这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的道理,为什么他还要抱着连十年前的自己都会觉得天真可笑的希望?更何况他早就不是那个天才了。
十年前,每当想起那个天才的称号,激荡翻腾的伤痛烦心与苦闷,就会被喜悦平定得不起一丝波澜。可是,如今他的心头只会泛起连绵不绝的感伤与自怜。如果朋友们看到他十年以后成了这副总是想要断绝自己那些异想天开想法的模样,会作何感想?
这日适逢清明。如滨海一直以来的过往,连绵不绝的阴郁自天幕陨落,并非烟雾却聊胜一筹,逮着一丝窗帘边的罅隙,便堂而皇之地游曳而入,摇晃着妖异的身姿在狭小的室里缭绕。
从睁开双眼开始,本性中某种难以言喻的部分就在驱使着毛小蒙。压抑似一双婉约的芊芊素手,抚弄着他在劲风中微冷的肌肤,悄无声息地伴着酥麻,一路自肩膀盘亘而上。它用指腹来回划着将情感置若罔闻的口唇,看似轻佻地调戏着,忽而竟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在窒息的畅快感之中,在耳边高声告知他该去哪个地方。
他便随便找了个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谎言,把Gigi支开去滨海市的另一边,购买一些在他附近商场寻常可见的电子元件,并要求他根据一张小型电饭锅的电路图,进行组装测试。看着Gigi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偷偷地红着脸双手交握,祈祷她可不要有什么怨言,从而让他的心意昭然若揭。但是Gigi怎么会不明白主人在想什么?她知道这张图纸是他昨日30分钟随手涂画的,即使早就猜透他的意图,她也只会不闻不问地装作一无所知。
他在街口改道许久的公交站牌前伫立许久,终于打定主意拜访千红一窟。
所幸,千红一窟的来访者平日里就不多,今日降雨不绝更是把打算祭拜的人们都拦在了公墓入口处的祭品焚烧炉,让他们尽点凉薄的心意后就问心无愧地离去。现在,毛小蒙是谷里唯一的生者。
雨丝如一张尘缘罗织而成的幕网,缠绵间勾勒出漫漫人世间上演的一幕幕缘起缘灭,不是话剧,却胜似话剧。是苍天为这些邂逅中,转瞬间便终结了生命的逝去者而号泣,还是为灯火明灭之间残存下来,却只能生死永诀的苟活者而垂怜?
在银莲花的浪涛前,他先是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三大束白菊,再小心翼翼地摆上水果、祭品,与烟雨中点不起来的香烛,最后满满地斟上一樽酒,而后就这么纹丝不动地站了很久。
雨打飘萍的迢递玲珑声此刻他充耳不闻,只剩下了心脏沉重的搏动声摇晃着耳膜,好似身体之中埋藏着蓦然扬起复又急速下坠的令人窒息鼓点般,全世界随着起伏的频率一道悸动。直到他决心喝下酒的时刻,周身竟早已湿透。
纵使如此,他的眼睛却像钢铁铸就的一般僵硬牢固,就连泛起微微的灼热都做不到。
他凝望着最右边的那支十字架,沾上唇边的冰冷灼辣刹那间却步。
葛琪琪一向最嫌恶他喝酒,无论用来庆祝欣喜还是用来洗刷伤悲。每当直接或间接地知晓这个事实,她都会重新拾起刚认识他时那种带着暴戾的偏见,将他狠狠训斥一顿。那总是会深深刺痛他的心,逼着他思忖起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又坏了几分,又该用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态度去补救。也因此,他成功地在整个高中时代逃脱了沉溺在酒精里的命运。
朦胧的雨色荡涤着他眼中的灰霾,他拂去遮蔽视线的雨滴,失焦的眼神瞟过去,葛琪琪赫然正正立在花丛中,目光如炬!
——该死,我怎么能这么顺其自然的喝下去?这可是在她的灵魂面前啊!毛小蒙,要是你胆敢喝下去,可就是史上最大奸大恶负心薄幸之徒了!
想到这里,他更是失魂落魄了,还握着酒杯的手疯狂地颤抖着,令白酒洒出去了不少,浓重的挫败感扑面而来,思忖着该如何向她解释。空落的胃袋深处,灼热的波涛喧闹地歌唱,刀割一般冲着天空中唯一的通道翱翔。道歉的言语说出口,不过飘摇的酩酊气息。
毛小蒙愣了半晌,定神一看,雨中哪有什么葛琪琪,屹立在那里的,只是结满蜘蛛罗网刻出缕缕白痕的十字架。
被失落的负罪感萦绕了很久,他终于想起来葛琪琪已经陨命在遥远的那片天穹间了。原本蓝天在他的眼里是一切愿望的翱翔之所,寄托了所有漫无边际的幻想,谁知自她离去之后,它竟也变得这么令人心碎,甚至可以令他数年不敢直视一眼。
“葛琪琪,我……”他还想向着想象中的葛琪琪继续自言自语下去,却不自觉地哽咽起来。悲恸和忏悔呼啸着司掌了所有的感官,直至话语被禁锢在喉头,只能凭借本性用含糊不清的字眼去嘶吼。最后,他干脆仿佛泰山崩塌般一把跪坐在地上,酒杯也扔在一边不管了,以手覆面。虽然声线夹杂着抽噎,他却开始放肆地笑了起来,表情万分狰狞,其中依旧能够看出喜若癫狂的神色。感谢酒精,为他找回了阔别多时的情感。
现在,他不仅看见了葛琪琪,还看见了上官帅,看见了幻,看见了他的父母,看见了老孔头慕容小花麒麟公主,甚至连上官铎和玛丽也在。所有的逝水年华,在此重现。
破罐子破摔的毛小蒙顾不得脏,拾起落下的酒杯与酒瓶,灵巧地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樽醇醪,一仰脖而尽。他仿佛不知疲倦,一口接着一口大口痛饮,一杯又是一杯,感受着创痛自舌尖滚落,一点点弹跳奔袭蔓延而下,在黏膜上拖出一道血色的轨迹。
待到迷晕与燥热不安分地悉悉索索,在肌肤上胡乱撺行的时候,满是层层叠叠灰白蜘蛛网的十字架也早已散乱成大大小小的光点,蹁跹地舞蹈着步伐在视线中流连忘返。
他早已不顾之前犯下的“十恶不赦罪行”,只顾得撬开双唇,然后顺理成章地口若悬河起来,将醉醺醺的气息散布在这勾人心魄的花海里。
“琪琪,阿帅,死小鬼,在你们离开后滨海终于要变了,你们知道吗?”
他滔滔不绝地指手画脚,以被压抑许久的狂妄方式,尽情述说着这座城市即将迎来的明天,也许向着天堂,也许向着地狱。他跳着滑稽似小丑的夸张舞步,被酒精与泪水共同扭曲的视线中满是那三个早已故去的身影,立在花丛间静静地倾听。
世人早已把他们遗忘在十年前,自然连从应接不暇的崭新一切中,抽取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些许心神,施予他们回忆的恩泽的事情,都无人肯践行。至于将魂灵依托的故土天翻地覆,改换新颜的喜讯,在芸芸众生的眼中,逝去者们更应该当作天经地义去接受——既然有闪烁着玫瑰色光辉冒着泡泡的新生机遇,又有什么理由还去空守除了回忆外尽是残旧破烂的狼藉?
但是毛小蒙不喜欢。明明在“大人们”的口中是极好的,他偏偏就不喜欢。
在被学校扫地出门之后,他本可以选择留在那座喧嚣的不夜城开创自己的一番新事业,但终究选择了一声不发地挥手作别,只是因为它是滨海。记忆层面上铭刻了过去的一点一滴,承载着现在的转瞬即逝,宣告着未来的无限可能。而今,他寻求的希望,随着旧城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中烟消云散,全数堕落为绝望。
想到这里,他的瘾又翻腾着涌了上来。胸口热热湿湿的一片,不知是零落的泪滴、零落的雨点还是零落的杜康,夹杂着敛起锋芒的刀刃,在不甘寂寞地沸反盈天。它们蹦跳着喧嚣着嘶吼着涌动,甚至旋转着舞步跳上同侪们的肩膀,一个接一个地四散奔逃,豕突狼奔。他只感觉整个人成了一团烈焰,随着雨丝不眠不休的安抚,愈燃愈烈。而在这熊熊的炽热之中,一道万丈光芒将他开膛破肚,从喉头径直射出,天际笼罩的乌云甫一触及,便失了气势黯然隐去,直至被驱逐殆尽。而后,它精疲力尽地坠落于地,将这面前的花海燃烧成一片摇曳的橙色海洋。他不由得膝盖一软,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跪在地上。
眼前无论是花海还是墓碑都已模糊,其上掩埋的尘埃与罗网却出挑得很清楚。他呜咽着啜泣,似赤乌夜啼,酒杯早已被扔到一旁,随着流淌的积水与零落的白菊残瓣,咕噜噜地缓缓滚远,却还随着只有主人好似凄厉干笑的悲恸声不住颤抖。
毛小蒙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们说,于是便这么乍喜乍悲地一句句说下去,渐渐地撕烂了言语中曾有的一切伪装,声线凌厉,遣词却稚嫩天真无比,近似于孩童时代未经任何修饰的最原始嘶吼。甚至,音浪渐渐大得连雨声都被遮掩,他却浑然不觉。
“回来的时候,不要忘记看着地图找路啊!”叙述正值兴头,他一昂脖子,豪气千云地大大打出一个满是酒气的饱嗝,从身边躺在淤泥里的包裹中,狠狠抓出一大捧滨海规划地图烧成的灰烬,将手臂向天空猛地一探,紧绷的五指骤然炸开。
描绘着光鲜亮丽未来的粉末吞噬着微弱的水滴,伴着恩惠的甘霖一道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层层叠叠,掩埋了花瓣绽开的笑靥。他看着一视同仁落到他身上的灰,只恨自己为何不能随他们一同沉睡六尺下的泥土,百年后相约化为尘埃。他们只是去往一个很远的地方享万世清福了,而他就连这可鄙的奢侈都不能享受。
5月25日,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到来。
统共两个月的搬迁工作迫得毛小蒙殚精竭虑,而今虽是千钧一发间不容发的时刻,平日里连绵不绝的劳苦憔悴却加害得他力不从心。
经历了与新店铺负责人的彻夜交谈后,还挂着两个圆鼓鼓黑眼圈,嘴唇毫无血色的他,方才扛起一个箱子,大腿就开始战战兢兢地求饶了。他只得五六步一歇,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把它挪到停在院子里的飞船边。
看着那张似乎永远填不满的血盆大口,再看这副好似饿了数日肚子的有气无力模样,回想起自己前几日一口气连搬三箱重物而不费吹灰之力的时刻,他只得一拍脑袋,低下头狠狠长吁出一口气,又不禁把目光移向了Gigi。还好,她仍旧像一阵平地上卷起的旋风,席卷过一个个房间,又兴致勃勃地高举着一摞大大小小的包裹和集装箱,轻盈地蹿出来,蹦蹦跳跳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径直奔向飞船。
看来有这个可靠的家伙在,就不必劳烦自己身心俱疲了,他还是乖乖在旁边看着吧。
飞船客舱内渐渐被积少成多的物品淹没,当盈满时,Gigi便驾着它飘然而去。望着屋里屋外大概还要两三趟飞船才能运走的各种成品和半成品,他恍然大悟——自己竟有如此多未曾触碰过的回忆,直至不得不面对分离的时刻,才惊觉不可或缺。这些稀松平常的日常他一直熟视无睹,而今成了依附血肉大口啃啮而下,弄得血污四溅痛彻心扉的伤痕,吞噬着无可估量的青春年少韶光。
趁着Gigi并未返回前的片刻空白,他用牙齿一把拧开放在墙根的红花油,然后当即栓紧牙关,抵御着偶然间侵入口中氤氲而酩酊的腥臊,将它一股脑地在酸软得麻木的手臂上浇了大半管,生疏地来来回回揉捏了一阵。直到神经末梢里的筋疲力尽不情愿地缓缓淡去时,另一条臂膀也被如此炮制。
他又精神焕发,如同被拧紧了发条的玩具般出出入入徘徊,托着摇摇欲坠直逼天花板的高耸过去,蹒跚着跌跌撞撞前行。时不时,有几颗零件噼哩啪啦地一路作响,从形制交错相杂的堆积中滚落,重重摔在地上或是箱子里,发出一两声几乎无人知晓的噪声。
如灯盏般橘黄映红的模糊夕阳,渐渐拉上了融化着丝丝缕缕深邃的紫的湛蓝纱幕灯罩,活泼的星星打着节拍,随着空灵月色的流泄铺陈,争先恐后地搭着梯子攀上了天际。屋子里如豪爽的笔墨尽情涂抹铺设,也浸透了蕴涵着点点滴滴薄暮气息的灿烂。
重复不停的体力活激得毛小蒙有些无趣,这下他越发的羡慕起Gigi永无疲倦的身躯了。说起来,她已经诞生了将近十年,在当时已然陈旧不堪的零件,之后又在古代受了一番摧残,直至今日却依旧能迸发出如此激昂的马力。而同样的时间,反倒把本该比过去更加难以击溃的他,变成了一个终日被囚禁着的绝望罪人,在无法释怀的理想中惶惶不可终日,现在还不得不背井离乡。从某些层面上来看,他连没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如——饶是稍一分神,手中扛着的设备矗立如塔的吊臂上,只听一根原本松松垮垮插在其中的螺丝批一声喑哑的断裂声,锈迹斑斑的身躯在莫大的余劲下,竟闪烁着异样光彩迸射而出,如同一名来回翻滚旋转展示着矫捷身姿的舞者。
毛小蒙暗叫一声不好,刚想伸手去接,却发现设备对于一只手而言过于沉重,滚落一地的零件又苦了他找到落脚的地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半截螺丝批力尽之后猝然坠落。所幸,它识趣地轻轻砸在了一旁箱子里的一个开关上,而不是什么一旦遭遇飞来横祸就会毁于一旦的半成品,黯淡而清脆的咔嚓声让他舒了一口气,手中的机器不由得轻了几分。
“如果说分手是苦痛的起点……”熟悉的歌声无异于掷于水波中的一枚石子,惊起层层并不昂扬的涟漪。满屋荡漾的和蔼斜阳,顷刻间被映得更为潋滟空灵,四面刻着斑驳残痕的壁上,浮起粼粼的波光,就连夜色摇曳的裙摆,也在这方寸之间萌生了退意,将这苟延残喘的光阴重又唤起生机。
螺丝批砸到的正是十年前,他用稚拙的手根据杂志上残破的一页试制的一台磁带随身听,其中正正存放着那一年周杰伦最红的专辑的卡带——当然,以他当年的经济条件,是偷着找邻居家孩子的正版转录的。
十年前和十年后,仿佛被命运女神的丝线缝在里表两面,以高明的转场为过渡,被剪接在上一个与下一个生命的镜头之间。在没有摊上葛琪琪的事儿之前,毛小蒙最喜欢这样把随身听开到最大,用震得墙皮都洒落下尘屑的声浪放肆地欣赏音乐盛宴。
出了那场车祸的那晚,在他刚把卡带放入视若无价至宝的随身听,豫备按下播放键的当儿,手却滞在空中战战兢兢许久。终究,他还是颤抖着移开,改为开始揣摩女生这他先前惧怕无比的物种那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心理,度量着她们心中胡闹与诚恳的分寸,原谅与仇恨的界限,欣喜与不满的深浅,直至在床上一无所知地昏昏睡去,甚至忘记了把卡带取出来。第二天,他开始着手制造Gigi,自然无暇再有顾及该听什么音乐的闲情逸致。
此后,青春如满陇烟雨般铺天盖地袭来,他的世界兵荒马乱。
漆黑的泪滴重重地敲打在奔跑着挣扎着的他的身上,他看着墨色罅隙中交错着掠过的一个个画面,现实与理想的界限恍惚模糊,伸出手挡在眼前,试图去看得更清,却不知不觉间已遍体鳞伤。幽玄的色彩慢慢地一点点侵蚀了他的人格,他的点滴生活习惯也被篡改得看不出旧貌,他甚至忘了自己曾有这么一个掏心置肺的爱好。
音乐的质量并不好,被时有时无的寂静肢解,留下或是嘶哑或是零散或是模糊的断片,他却置若罔闻,用眼中流转在每一个角落,游弋在昨日与今日的视线,生疏地试着将它们一点点串起来,复原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形状,从中寻觅出消逝岁月间遗失的吉光片羽。
“我会发着呆,然后忘记你,接着……”因为连日来的焦躁而稍显干涸的唇嗫嚅了半天,竟是一个字悬在喉头逸不出来。
忘记?他真能如此轻率地忘得一无所有吗?
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让不会再响起的电话号码在通讯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可以面无表情地让即时通讯软件里永远凝固成暗沉色彩的头像沉眠于黑名单中,他可以不动声色地让输入法的默认词组回到原点。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篡改所有被允许留存下来的痕迹,却独独对切切实实转过的年轮无可奈何。在葱笼渐长万物繁荣的时刻,他以一个孤单岑寂永眠寒冬的姿态,掉过头祭奠与他们一道走过的日子,一筹莫展,不知所往。
“想着那一天,会有人代替,让我不再想念你。”
等到空气中飘荡的飞末,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落定复归大地的时刻,等到这些人从他的生命中彻底绝尘而去,终于可以放心地去忘却的时刻,他竟蓦然觉悟,自己无法把他们从过去割裂。那些人早已同时光一起铭刻成心头的一缕伤痕,每次心脏搏动,都会隐隐作痛的回忆病,可不是明证么?
“我会发着呆,然后微微笑,接着紧紧闭上眼。”
他甚至还保留着自己的第一台手机,即使它所属的型号已然停产。那里面留存着当年无数个不寐夜的倾情长谈,在其中,他们变换着称呼互相开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玩笑。它的电池早已油尽灯枯无法再充入能量,Gigi也并不是不能备份这些无足轻重的信息,但他坚持着任性只想让它们保持在多年前被尘封的匣子中原本的样貌,即使连钥匙孔都已缀满锈迹,无人能开,无人能扰。
他甚至想过寻求解脱,却依然是徒劳。数不清多少次,他把颤颤巍巍的指尖悬在了指示着“全部删除”的按键上,祈祷着只要再咬咬牙狠心些许,就能把十年来不堪回首的日子彻底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手臂酸软,他最终意识到自己仍是于心不忍,转而在次日跑遍了全市的电子商城。他在供货商诧异的目光中说出陈旧的渴求,将为数不少的备用电池纳入囊中,又一遍遍地将它拆开,复又组装并装潢一新,甚至比它当年的样子更光鲜。
以他的才干,这并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因此Gigi一瞥见他把玩着螺丝批、扳手,或者电烙铁,就知道他又在拆装手机了。她理解不了这么做的缘由,只当主人在取乐;而顾客们也无法理解他终日拿着一台破铜烂铁的兴致何在,尤其是这种行为持续的时间还在与日俱增。
没有人知道,在来回不停地拆卸之间,他是如此的庆幸自己还是个天才,拜它所赐,他才能在数日内将手机的一切结构记得滚瓜烂熟,确信它在自己有生之年仍旧能够开启。他不能忘记他们,他还要让他们曾存活于世的事实在他踏进坟墓的那日前从不消逝。
“又想了一遍,你温柔的脸,在我忘记之前。”
至今,他仍旧固执地把手机桌面设置成一张老旧的合影。那时的上官帅方才继承家业,在镜头扫过脸庞时,还会带着羞怯与不自然躲躲闪闪,对自己的新身份感到迷茫和不解;幻则是一看见闪光灯就好奇地伸出手去触碰,在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解这是什么字后,他竟得寸进尺地做起了鬼脸,还在快门响起的时候上蹿下跳,晃晃悠悠。直到Gigi掣出“姐姐”身份的杀手锏,往他嘴里一把塞了根棒棒糖之后,他才勉强勾起嘴角,俨然一副看在姐姐面子上才乖乖服从的不情不愿模样。
那是他们第一次作为五个普通人拍下合影。没有科学天才,没有机器少女,没有公司总裁,没有异想程序,有的只是蓝天下五张凑在一处,面对任何困局都能同甘共苦,相视而笑的面孔。
当时他们怀着侥幸,期望静止在针尖上片刻,便会失去在黑白间平衡的流年能再游荡许久,期望能潇潇洒洒,轰轰烈烈驰骋漫游的岁月能再蹉跎许久。能够合影的机会,以后多得是,不会差这么一次。他们会无忧无虑地浪漫很多年,然后再拍个千万张照片,直到长大成人风声渐息,再回过头去慢慢品味。
谁知那竟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
“心里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你一定看不见。”
之后是一段突兀的噪音,切切嘈嘈,似泣似述,如金戈相向,又若鼓角争鸣,夹杂着机括沉重呆闷,窾坎镗鞳的顿挫,与转轮悉悉索索,吱吱呀呀的低吟。它们交织往复不停,重叠成一曲诡谲凄婉的呐喊,最后唯余下绕梁不绝,来回激荡的嘶哑悲叹,又不知在何时悄然猝然而止。
随身听陈旧而伤痕累累的身躯上,一小朵颜色并不缤纷的火花有气无力地绽开,伴着塑料烧焦时的令人反胃的气息,几缕惨白烟雾接踵而至。原本浮沉着异样温馨的暖光海洋之中,霎时间亮起分外夺目的火种,自深处席卷焦灼而上,将一切开始时原本童稚的模样一扫而空。滚滚沸腾的红尘万丈被掀起,进而去扫荡,去冲刷,一室焰光浮动,告诫着他十年早已在顷刻间溘然长逝。
突然间,他想起了那个歌手几年后的另一张专辑。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十年了,昔日言笑轻狂羽翼丰满只待风起的才子,忘了如何去骄傲,如何去自豪,如何去一笑置之,只顾每日顾影自怜,叹韶华易逝、如果说被学校开除时还会愤懑进而哭泣的他,还有那么一丝血性,那么现在他那得过且过的心态,正是它彻底沦亡的明证。镜子中的他活脱脱一个身败名裂的庸人。
胆敢向现实发泄不满与抗争的灵魂们,如同以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被光明正大玩弄的小丑,老板拿着鞭子抽打着他们攫取了大把的钞票,从此一去不返,逍遥半生;而小丑们只在世间众生前听见渐行渐远的呼号与讪笑,留下身上遍布的伤痕。
他并未重蹈上官帅的覆辙,不像他一生最好的对手那样终日在绚烂斑斓的梦境里流连忘返,也避开了睁开双眼时惊觉一切美好都构筑在惨白骸骨之上的怅然若失,但是他已经对这剂毒药上瘾了。
——如果不能再拥有,最好的答案真的是忘记吗?
5月26日凌晨四时。最后一箱杂货被搬运上飞船,宣告着搬迁正式结束。
但毛小蒙并没有马上离开这废土。在没有灯光打搅的黛青色夜色中,他背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矗立,身前笼罩着滨海市长久不散的最后的黑夜,背后则是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黯淡黎明。
这个钉子户被驱赶之后,滨海这座曾经屹立在上官公司名下的小小不夜城,这座曾经承载着无数人宝贵记忆的陈旧而恬静的水乡,就要忘却它昔日的荣光,迎来涅磐后的第一个破晓。
就连虫豕都识趣地放弃了吟唱,改为缄默地期盼着光明,四下里除了空气流动的清冽声与灰尘坠地的短促闷响,再无其他旋律的奏响。
毛小蒙却从中听出了一片熟悉的嘈杂。那是属于这座城市的过去,那些平淡,美好而不复的小小日子。他听见了葛琪琪柔和中带着些许不悦责备着他如何粗野的抱怨,听见了上官帅冷若寒冰压抑着无数感情的伪装声线,听见了幻吵吵闹闹毫无忌讳的童稚言语,甚至听见了上官铎雄浑沙哑的狂笑,玛丽刻意雕琢得妖媚入骨的毒辣嘲讽,虫子们调侃对方糟糕“战果”的嬉笑,还听见了街坊对于他的才干的赞颂,对于他的家事的同情,对于他的孤独的鄙夷……那都是属于他的幸福,然而,那已经是将近十年以前了。
风依旧静静地吹,天穹依旧缓缓地转动,夜色却渐渐敛起身影,任凭一缕缕恬静的青绿将深邃的湛蓝缓缓染成浩浩荡荡的渐变。点点星辰早已不知何时纷纷退场,剩下几朵孤单的云彩呆若木鸡地停驻着俯视苍生的悲欢离合。
Gigi就这么倚在飞船边,凝视着主人的一夜不眠不休,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试着咀嚼纸页中葬身的那些英雄们的晦涩行径。
当久违的晨光用锋利的刃锋划破沉闷窒息的遗存时,天际也终于涌起了龙麟般的灿。压抑已久的自由,连同未知的明日尽情地倾泻流淌,洗濯着她微阖的眼帘。四下依旧是万籁俱寂粉饰着的安详和睦,如这座城市千年来淡泊幽静的情怀一般。
她看见主人通红的眼角滚落一颗混浊的泪滴。
撕心裂肺的酸楚排山倒海磅礴而来,将如同尘芥般渺小的她扑灭吞噬,反复冲刷旋转直至无所适从。可以包容一切罪恶行径的大千世界,竟然连一处可以供他们老老实实安置回忆的角落都容不下!旧的滨海今夜后已然逝去,至此再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寄托他们触景伤怀,凭吊往昔的一厢情愫。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多年前,一台戏曲里空灵飘渺的唱腔在她耳边缭绕哀鸣,被沉重和凄凉填塞得满溢的机械心脏豫疑地缓缓跳动着。一声锣鼓如霹雳般响彻,熙熙攘攘登台的古今往来诸人一一散去,一同演绎的一场春秋大梦,也是该烟消云散的时候了。
不知不觉间,她本能地向主人迈开步子,迎着他形容枯槁的面貌伸出手。
据《滨海市旧城拆迁改造计划》记载,这一年的5月26日,最后一户钉子户签下拆迁协议,同意领取一切补助,计划顺利完成,双方未有任何不满情绪。
两年之后,国际产业园及CBD——滨海新城在原滨海市旧中心区落成。这是滨海市不短也不长历史上,重要的一页,也是滨海市成为国际商都迈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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