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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小天才】梦奏绝响-谐谑曲

现实的土壤一如既往的贫瘠。
毛小蒙主角。

即使被禁锢在幽深的铁色幕布之后,毛小蒙的瞳孔依旧渴望光明的降临。如他所愿,大片的灼热颜色倾泻而下,夹杂着斑驳的影迹,汇成一道橙中带金的瀑布,冲刷降落在他的眼帘上。这无边无际的深海总算迎来了一丝救赎般的光亮,恍若一幅用尽这世间所有象征生命的色彩编织而成的绚烂锦缎,笼罩在了那张铁幕前。
受到这流光溢彩的滔滔冲刷,他睁开了双眼。
身下萦绕着青草和泥土在和煦的拥抱中吐露的阵阵芳香与微热的蒸汽,身旁则是那棵他最喜欢在它蓊蓊郁郁的树荫下面沉酣的老橡树,向上无尽延伸的苍穹中还悬着一轮穿透单薄云间,被层层叠叠的繁杂枝叶散射成点点灿烂光斑的太阳。
这一切和他所熟识的任一个寻常慵懒的午后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Gigi也是这样。他视线中的蓝天白云,片刻间就被她洋溢着莫名欣喜的脸庞遮得笼上了几分沉闷。“主人你醒了!太好了!”在他尚未回过神的当儿,两只芊芊素手便以久别重逢般的热忱叩在他宽厚结实的肩上,隔着T恤衫,以异于常人的体温为他送来一丝清凉。
纵是各色各类经历过的异想天开冒险已经令他多少有些处变不惊,他还是被久违的热情吓得险些蹦起来——这简直与寻常的寒暄相差甚远,甚至带着些许浩劫后苟且偷生者紧紧相拥,舔舐对方遍体鳞伤身躯聊以慰藉的无依无靠悲悯。
还好,Gigi当即欢快地摇晃起他的肩膀,搅得还没来得及欣赏的眼前景色一片模糊晕眩,重新令他忆起漩涡中窥见的画面,便无暇再顾多虑的想法。得寸进尺的Gigi甚至紧紧搂着他的腰,略施巧劲将他抱起,旋了十来周,也不顾四下里旁人稍显诧异的神色,跟往常一样笑出天真灿烂得没心没肺的珠玉之声。
他终于确信之前亲眼所见的令人战栗怖惧之事,都只是像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故事一样,不过是在午后小憩时,因担心昏睡过头而错失了到校的最佳良机,而被惊厥画上句号的一场噩梦而已。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将神游之途向她尽情地倾吐而出呢?她的系统会为他解析出何种心理意境?
毛小蒙调律着有些紊乱的吐息,将带着些许颤抖的右手轻轻停在胸口心脏处,淡淡地施了点力抚着,意图镇压急速迸动的不安。“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一个很长很绝望的梦……”他用左手抓了抓有些乱的爆炸头,抖落不少芳草的子嗣,腰部猛然一挺从地上蹿起,用娓娓道来的语气安慰着自己,“梦里,葛琪琪和上官帅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永远离我们而去,而我们也被大学开除了。”
Gigi的大眼睛中荡漾起粼粼的程式化式痛楚与哀伤,怀疑的波光渐渐地从深处浮现,驻停在风口浪尖,诧异于往日以来对希望一直深信不疑从未被打倒的主人,竟对她倾诉起这一败涂地的颓唐话语。
见势头不对,毛小蒙急忙狠狠摆了摆手,转眼间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无厘头模样,试着把阴郁的气氛往鼓舞的方向上引,“看看我,怎么说起这些丧气话来了?让你不开心了……我可是嘻哈小天才……等等!”
在说出曾是如此烂熟于心的自称时,脊髓底端骤然向上迸起一阵寒颤,仿佛血管里凝结起冰刺般的结晶,直扎得他痛得喘不过气。莫名的警觉笼罩了他,和煦的暖阳霎那间失去了温度,照在肌肤上竟如同风雪般清冽。
——他早已不配再用这个称号……
时间快速倒带,视线黑白交织,冗杂的噪点如雪片般来回闪烁,一幕幕镜头化成纸片,在虚空中无序散乱地飞舞。拼命去回忆填补脑海里蓦然出现的空白却得到徒劳的回应,挫败感令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心急如焚,就差没有揪住Gigi的领子对她失声怒吼了。
在Gigi视线以外,毛小蒙狠狠攥紧了拳,直至手背上青筋迸现,不停吞咽着涎液,好不容易把气头压下了一点儿,这才颤抖着喉头喊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几时几分几秒?!快告诉我!”
在一眨眼的时间内,Gigi所有的情绪化为云烟,面容上半部分恍若上古时代祭祀神灵时铸造的铁面一般肃穆,唇边却勾起一抹诡谲的神色。对于她这种仿生机器人来说,这种超越常人的表情恰恰落入了恐怖谷的深壑,就连自诩什么奇形怪状的机器人都见过的毛小蒙,心里竟也生起了万分的惊悚。
“三月二十八日凌晨四点。”她缓缓开口道,却不是用发声器合成的流畅人声,而是干涸的报时声。一字一顿不含任何感情杂质的机械声。
果然还是那个时刻。他感到自己仿佛被这些飞溅的言语击得裂痕满满,无机质的音色不绝在身周共鸣回荡,轰动咆哮,直震得他耳膜发麻。整具身躯仅以一个微妙的可能性,完美地黏合成人类的形状,只消一根导火索,就能让他自内而外灰飞烟灭。
他如此渴望抓挠侵扰耳畔的细碎声响尽早消弭,他如此希冀不断跳动闪现的鲜红数字停下前进的步伐,他如此期盼眼前真真切切维持他理智与心跳的一切不是梦境——但是现实已经将他禁锢在外面的世界不容许他回头了。
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熟悉而又陌生的暖阳模糊、碎散、褪色,渐渐地歪曲起来,被视网膜上燃起的或大或小如蘸满墨汁的毛笔上洒落的斑点的黑暗蚕食殆尽。
在最后一丝光明泯灭的时刻,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绞痛感如心跳般缠绵相随。
毛小蒙猛地睁开眼。初春的空气中还带着熹微的凉意,但额上敏感的肌肤却能够感触到汗滴一颗接一颗地争先恐后滚落,划过冰凉的轨迹。喘着气定神细细一品,周身睡袍竟是已洇满了大片小片的斑驳汗渍。于透心凉之至,若不是那丝丝缕缕流动的柔和温婉,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天凉好个秋”了。
除此之外,头颅的一侧传来疼痛欲裂的迸动,如同一个不甘被囚禁的小小生灵追求自由般,有节律地起伏挣扎着,跟着忘却了纪律的心脉一同鼓胀。狂乱的搏动让他怀疑下一刻“它”就会挣脱血管缰绳的束缚,破空而去。
眼前朦朦胧胧的黑色帷幕仍在,间或夹杂着片片白中蕴灰的闪烁,宛如点缀其上的钻石,好一阵子才渐渐散去。他审视了一番四周的摆设,只见这个“囚禁”他的无名房间边际环着一圈大大小小的控制台,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令他眼花缭乱的各色按钮、操作杆、电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及行李似众星捧月般,环绕在简约而舒适的单人床边,堆积成一座座令人仿佛吹一口气就会轰然倒塌的诡异塔楼。
天幕上则是久违的漫天繁星——自从来到那座铭刻了他迄今为止大部分光荣与耻辱的大城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抬头仰望过,繁华不夜城的灯红酒绿彻底湮没了他所有的兴致。
而今高悬头顶的星空,与时令一分不差,一道闪电骤然贯透脑海。回忆总是一样伤人的事物,当年在这漫天星火下结下的约定深深地长出荆棘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此刻分外柔软的心腹贯穿得鲜血淋漓。
星辰距离人类的距离以光年计,发出的光芒要在数年之后才能到达地球。或许在耀眼的灿烂背后,支撑这夺目的星球早已支离破碎。
那么,那一年他们欢笑畅谈过的愿望与梦,展望过的未来,是否在多年前就已经熄灭,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只是徒劳的残像?而其后不为人知留存至今的遗迹,是否不过是一具辉煌过后粉身碎骨永远沉寂下去的亡骸?世界在那个时候,大概就已经萌生了抛弃他们的苗头——毛小蒙深陷在怀疑主义的滥觞中不能自拔,只想追根溯原逼自己找出一个答案,也不管自己身处何地又为何在此了。
这时,喇叭里突然轰响起的机械音色把他吓了一个激灵,“生命体征正常。”他病急乱投医地本能伸手向外探去,能抓到的范围内自然空无一物,刚猛的劲势害得他重心前趋的身体险些狼狈地从床上滚落。他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他入学前造的隐形飞船,这几年一直藏在学校里的某片小树林当中,以备不时之需。这人体扫描分析的系统正是他当年亲手所设。
猛地一抬起头,巨幅天穹上的璀璨星空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Gigi面无表情一如梦中模样的容颜。
那张“假面”就连秀美的眉都无暇攒动一下,单是静止在那,沉寂在那,肃穆得好似雕刻巨匠手下的栩栩如生工艺品。然而,一旦留心她额上点点滴滴滚落的汗珠,却能立马将她与死物区分。数十根冰冷无机的钢铁管线扎进了皮肤中预设好的数据传输接口,肆意地汲取着存储好的资料,一旁不断闪烁变幻的窗口映出飞船外渐渐远去的景色。飞船正通过她的处理系统自动调整着飞行定位方向,稍有闪失,便是机毁人亡。
毛小蒙刚想再问些什么,喇叭里又蹦出一句干涩的机械声,“别勉强自己了,主人,快回去继续睡。醒来时我们就到家了。”
显示屏上,Gigi仍旧合着眼帘仿佛涅磐入道般静寂,她那乍看因对主人的冒失而有些为难,实则饱含关切呵护的音容笑貌却跃然于他眼前。他敢肯定,如果不是还要驾驶飞船,恐怕她早就一个飞扑紧抱住自己,猛蹭他的胸口撒娇,眉毛与嘴角却垂得低低的,冲着自己的倔强开始不服气地责备起来。
快十年前的一个画面一闪而逝。那夜Gigi因为不堪他的责备而离家出走,他反倒感觉耳根清净,可以不用再听她吵吵闹闹,忍受她给自己帮倒忙增添误会。岂料,无论看向哪一寸他们曾携手站立过的地方,他都会感觉这个世界快要被她的点点滴滴充满了,她诙谐的表现挥之不去,思绪一波未褪,立马又是一波涌起,只能日日夜夜对她念念不望。
而今他宛若当年的灵魂附体,平日里对她的怀抱与抚恤不以为然,甚至有时宁肯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也不愿向她示弱,生怕她又闹出什么事惹他担心。但只在这时,把供他逃避的最后一道挡箭牌硬生生用名为现实的兵戈戳透后,他竟意识到自己在梦醒后肥皂泡幻灭的余韵中无处遁形,只能狼狈地瑟缩着等待她的安慰。
Gigi暂时放弃了人类的意识,拾起机器的本分,做一台导航仪驾驶着飞船,却不惜冒着主仆双双丧命的风险,也要让最重视的主人不再那么无助,老实说,在心头一热恨不得涕泪交加的同时,他竟为自己的醒觉而有些愧疚。
但是他却怎么也无法按照Gigi的希冀睡着。凌晨四点,他明明才睡下去四个小时,却仿佛在梦中沉睡了四年……不,何止是四年?
自己在这四年间究竟把持着什么样的情感?痛苦吗?遗憾吗?麻木吗?无力吗?想要去拯救什么吗?抑或只是徒劳地全盘接受并为这样的命运感叹一曲挽歌?
他拼命地去用杂然密布的文字填充脑海中空无一物的目标,眼前上映的却只有反反复复的那场无奈惨剧。喑哑的压抑重击贯穿了他的心肺,无声地在胸腔中炸裂,降下漆黑的酸楚令人烦闷不绝,侵蚀抓挠着,几欲闹得天翻地覆。
短暂的沉睡使得他忘却了一种烂熟于心的本能,然只消苏生后一眨眼的功夫,这本能便如天堑间以两岸断面为依存自发生长孕育起的桥梁,以遍流的血液为饵食,悉悉索索地蚕食前行着,直至填满两极间每一寸残存的余裕,彻底连缀封闭成一个整体。
浓郁腥臊的泥土之上,有着腐烂而甜美香气的罪恶之花破天而出,沉默地畅快绽放。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成绩出色的毛小蒙与他的助手Gigi怀抱着一如既往的自信参与了学校的项目研究计划,在听到负责人的盛赞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才能是如此有意义。
就像他记忆里父母模糊的残像希冀的那般,用科技为人类在永无止境的虚空中铺垫出一条向未来前进的道路。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父母用能量源造出短暂的时空桥,送他们归去的,而后与卡萨拉同归于尽时,笼罩在他们身上的万丈光芒。他还记得那两双充斥悲戚却坚定无畏的眼睛。
亚当和夏娃被创世者逐出伊甸园时,究竟怀着何等的心情人类早已不得而知,但他想,一定是他们这幅模样,满怀着对深深热爱着的世界的慈悲,对作为先行者而牺牲的不舍,与为了大地上的众生而奉献的陨身不恤。那夺目的光辉,便是他们存在过战斗过的证明。
而今,这光环落入他的手中。那一夜,他一宿难眠地在并不大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吱吱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却心无旁骛地祈祷着,愿自己不要重蹈父母的覆辙,碰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压榨他们才干为自己沽名钓誉攫取财富的无耻之徒。
只是,上官铎当初终究还是错看了他,他并不是完整的天才——空有一腔热血,盲目被梦想蒙蔽,对自己作品过分可笑的自满,对权威力量的蔑视,以幼稚的心态对他人抱有不加怀疑的信任。在童话里,这无疑是最完美的主角。
但他存在于现实这片贫瘠的土壤,不仅不赐予他成长的养分,反倒滋生出连绵缠人的藤蔓牵缚掣制住他灵巧的手足,硬生生侵略而入搏动不已的血脉,伸展开枝条肆意掠夺维系他生命的企盼、自豪与信任。
随着研究计划的进行,校方与毛小蒙的分歧日益见长。毛小蒙提出的不少意见在因循守旧的校方眼中无异于异想天开,即使是此后在实践中斩获成功,也无助于篡改权贵者档案中留下的“纪律散漫”“思想叛逆”的评判。
更可笑的是,校方为了树立起在两人天地无惧态度面前摇摇欲坠的自信,开始变着法子给他们使绊子,诸如说扣减研究费用,降低供应材料的档次,甚至擅自修改他们呕心沥血的设计为自己所有,想要逼迫两人向他们有利可图的计划屈服。
但偏偏在每次刁难后余下的茫茫肃杀原野中,在无边无际的岑寂中,足智多谋的Gigi和生命力顽强的毛小蒙总能寻到象征希望与反抗的绿芽。他们寄一身情怀于灌溉,企盼它能够顶着扑面而来的无情霜刃,成长为与参天古木平分秋色,甚至争辉斗艳的劲松。
久而久之,Gigi的思考回路里渐渐刻下了如此的印迹——所谓的“研究机构”,与上官铎不过是一丘之貉。她看穿了这些社会败类口中道貌岸然的“研究”,不过是汲取更多利益的借口。
贪婪乃一只七首十角的魔兽,每一个凶神恶煞的头颅上都明晃晃地刻着“亵渎”的名号。聚拢在它足下的人,为它张开大口吞噬,旧有的形貌被打磨得木然而统一,转生为这兽身上一根助纣为虐的肢体,尽情挥舞着将更多不明就以的无知者圈向自己,从其身上汲取维系生命助长气焰的信仰,直至心悦诚服地对它俯首称臣,呆若木鸡地等着自食其果被宰杀的一日。
主人选择了与贪婪背道而驰,苦心孤诣地追求着在科研技术上更上一层楼。而今这份不舍竟令他在外人的眼中蜕变成了另一种蛮不讲理的兽,一只背负着与贪婪搏杀残存下的累累伤痕,却被误解为将自己的伙伴推向贪婪巨口的不祥野兽。
甚至,上官铎的威逼利诱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深谙商海浮沉之道的他,竟未曾想过要诬陷主人直至他身败名裂。
可是,为什么主人还是选择相信他们?这也是出于他对科学的信仰么?——她看见学校一次次把装满主人期待的玻璃瓶刻意举到悬崖边缘,然后毫不留恋地松手任它粉身碎骨,而主人,纵使心碎欲裂,纵使愤懑不堪,纵使五内俱焚,依旧会毫不犹豫揽拢起一地的碎屑,慢慢自细枝末节起将它复成原来的模样,再将期待一点点重新填满。
她只是不忍见主人受学校那些无理取闹者刁难若此,便自作主张地用并不熟练的稚拙话语劝谏起主人,告诫他不要在一厢情愿的妄执中陷得太深。
可惜,Gigi的言辞能荡涤净的,仅仅是毛小蒙举棋不定的恍惚,无所适从的迷茫与遇人不淑的失落——这些过得两三日就会被他置之脑后的烦恼。
在她目光无法触及到的地方,早已有一种静谧的沉疴凝固于毛小蒙骨殖之上,如一颗初饮甘霖便繁荣茂盛起连绵根茎的种子般,在与记忆触碰之间,畸变繁衍出牵掣心弦的凌厉镣铐,禁锢住他的一言一行。
它的名字,就是常人所谓的“寄托”与“希望”。
逝去的人们已然成为被随手翻过的纸页,成为已被知晓得一清二楚的客观事实,成为结局尘埃落定的故事的主角,一去不返。然而,他们留存下的痕迹,却并未随着躯体的腐朽而风化消逝于尘世间。
每每他用这缕目光窥视前方浓雾紧锁的风景,每每他用这副嗓音呼唤前方嘈嘈切切的喧嚣,每每他用这双腿脚丈量前方蜿蜒坎坷的道路,他都能察觉到,无数双躲藏在视线无法企及地方的眼瞳,森然地放射出明晃晃的惨白目光,如上古时照耀天际的十轮曦阳,在这了无生机的灼热之下,他被眩得头昏眼花,无处遁形。
长眠地下者的痛苦早在生命终结的一刻划上句号,而对于苟且偷生的人,痛苦只是开始,因为他们要用自己单薄的身躯,背负起深埋坟茔中坚不可摧的信念,踉跄地在诡谲迷惘的尘世里借着苍天赐予的熹微援手,孓然一身地跌跌撞撞。
正因为如此,在毛小蒙的心中,循着上帝手中滚落的毛线团行进而前,穿越歧路林立高墙阻隔的迷宫捕捉科学转瞬即逝的光芒,无异于一种救赎——编织连缀成指引生路丝缕的,分明是命运女神纺锤下已被剪断的,不幸提早结束了人生者的命途之线。
它们淌满了淋漓的腥锈之色,漾着细碎的赭赤之香,急不可待地自背后逼迫他前进,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要他作出什么,以告慰一路上被迫提前退场的无奈之人。他不忍让那些人苦苦等待,却只为了一个凄惨的结局。
愿景是一张没有时间与车次的车票,这班车是按时来临、延误,还是取消车次,这张车票会不会兑现,没有谁知道答案。而毛小蒙一直以来屡屡尝试着以一种离经叛道的方式求得大彻大悟的解释——他仿佛要透支一生当中余下的力量竭尽所能地奔跑。
纵使是沉重的喘息中带上了淡薄的刺痛,纵使是疲乏的腿脚不住的痉挛,仍旧无法抵挡他兀兀穷年的虔诚。他攥紧不屈的拳头,将自己以羁绊为锁链,绑架在火车昙花一现的身形上,任凭它一往无前的前进。
至于无论结局是顺利抵达功成名就,还是到站之前就壮志难酬地深陷沟壑,甚至是在坎坷中就众叛亲离粉身碎骨,他不敢往下定论,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火车翻越层峦叠嶂的天齐之山,淌过云谲波诡的朝夕之池,眼望着阡陌两旁的风景每况愈下,这凄苦而决绝的旅程注定只能由自己一人享受,他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心口处萌生起一阵阵的绞痛。
这噬骨的痊毒,被他唤作“回忆病”。
不久后,毛小蒙迎来了不过二十年的短暂生命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溃败。
他还记得Gigi声情并茂地拿着从校方不经意洋溢的自负中沉淀下的呈堂证供,对着那群骨瘦如柴满面风霜的记者手舞足蹈诉说的模样,而他在旁从容不迫地及时补充上必要的解释。
那一刻,他相信他们有着让天地变色山河沸腾的力量,俨然已将刀刃架在命运女神的咽喉之上,逼迫她们用灵巧的飞梭书写崭新的神话。
“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全部了解了,我们将持续调查此事。”办公桌后,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不紧不慢地稳稳接住Gigi近乎以砸的方式甩出去的资料,摆了摆手号令记者们退下,转瞬而逝的阴霾,完美地隐藏在了两个尘芥一般的来访者齐齐别过脸看向门外的瞬间。待到他们瞟回来时,那张满是横肉油光发亮的脸庞满是和煦的温度,涂抹着令人气定神闲的胭脂。于是两人轻率地选择让惴惴不安近乎失控的心脏平静下来,简单地道过谢之后便三部并作两步离去。
在踏出门槛之前,毛小蒙又再瞥了眼那高高在上,端坐在桌后家伙的模样。他与上官帅梦中创造了天地的人颇有几分相似,但深埋于地的白骨,唯一能做的只有在瑟瑟秋风里发出喑哑的呐喊。倘若他再端详片刻,就会从那人办公桌上的蛛丝马迹中知晓他们是校友,然后一边拼命把已经安分守己生长的头发揉得像以前一样纷乱,一边红着眼睛后悔莫及,甚至当即杀个回马枪,大呼小叫地以逻辑关系不太清晰的短句,命令Gigi放出高压电销毁那人的记忆。
可惜,直到这位报社主编笨拙地用粗壮的手指接通学校的电话时,他被微不足道的胜利冲得有些晕眩的大脑,仍旧正试着一点点掐灭灰烬中偶而闪现的微弱焰光。
如果上官帅还看得见听得见,他一定会狠狠给毛小蒙倒上一桶冷水把他从头到脚淋个透心凉。
一股污浊的浪潮方才平息。毛小蒙仍旧心怀屹立风口浪尖笑看风起云涌的胆魄,暂且栖息在手中高举过头的冲浪板之下。他还是天真地认为紧扣住波涛间羸弱的罅隙,以一己之力瞬间将其撕得四分五裂,就能掌住命运的舵。
但没有人能预见下一道冲破地平线的水浪,会是不足挂齿后继无力的小小翻卷,还是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如万丈高楼拔地而起的惊天怒涛。在雪白泡沫的顶端,纵使只是棋差一着,或是大意疏忽,抑或只是单纯的时乖命蹇……结局就是从万人景仰的视线之颠怦然坠地,然后在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的瞬间,在接连呼啸而来的滚滚潮信中,被喧嚣不停的朵朵水花冲刷得不见踪影。风平浪静之后,只会余下一片依旧蓝得有些缄默的海,无言诉说着被完全吞没的失败者们存在过的痕迹。
——他们,以及这世上的每一个同龄人,并不是谁人笔下的上天宠儿,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现了父母此前只能委曲求全的反抗,什么为故去的伙伴们告慰在天之灵,什么向毁灭了他们的不幸报一箭之仇,甚至什么功成名就力挽狂澜……即使他是天才,也不应去妄想。
他需要的,是面对世间无尽的美丽与残酷,需要在掌声与美酒当中,冷静地窥视可能来临的疾风骤雨,也需要在漆黑的泥淖中游荡挣扎着,以寻求刺穿冷雨与乌云中的一芒阳光。
不过,他们相隔的不只是数千里。
被繁华的灯影染得沉醉的月光,自深邃恬淡的靛蓝中洇起丝丝缕缕奢侈和颓败的纸醉金迷,原本羞怯的微茫而今也烁着稍显自大的煦色。
午夜无风,而两人租的房子窗帘依旧猎猎飘扬,大城市独有的月色倾泻而入,满屋清高寂静的空气里洋溢起熹微的酒香。它映在毛小蒙稍显稚气的脸上,却点不亮一对格外窈黑深陷的眼眶。所幸,带着释然的微笑嘴角,还是证明了他正心满意足地沉酣。毋需睡眠的Gigi如一只小憩的雌豹,蛰伏在可容一人的沙发上,垂落在眼前的橙发随着气息满盈的呼吸,扬起又落下。
突然间,兴许是一种暗示,她鱼跃而起,不安地望向屋里睡去的主人。如炬的目光穿透门板来回扫描起他的生命特征,却是别来无恙。
她便兴味索然地瞟向窗外,仍旧只长着几抹稀稀拉拉生机的梧桐枝桠上,一片嫩绿的树叶从栖身之所凋零,义无反顾地追逐着风神翩跹的裙摆而去,在午时三刻的自如与安逸中流连忘返。不知那一刻,它是否做了一个羽化成蝶的美梦。
终于,它从轻飏灵巧的衣带间醉醺醺地摇晃着身子堕向大地,还未等到另一双手将它举起,风驰电掣间黝黑的轮胎便滚滚而过,正正将其碾压得粉身碎骨。四分五裂的身躯上,已经看不出一星半点违抗城市中行将就木的冬之枯朽的色彩,反倒是遍布着满是焦土气息的压痕,与四周的柏油路一样死寂。
她揉了揉眼睛,又侧身趴下,将面容揽拢进柔软的抱枕间。毛小蒙原本微微上扬的眼角渐渐平缓,转而仿佛被四下长出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漓般,面上笼罩起一层前所未有的恐惧招致的苍白,高挑的颧骨上,不自觉地潺潺淌过两行有些浑浊的泪。
也正是在翌日,毛小蒙在回到学校,豫备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完成手头的任务时,看到了校务公示栏正中的位置上,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定睛望去,隐约描述着那个让学校名声大噪的研究项目。他的脊髓处竟腾的窜起一股猛烈的寒意,胸膛处如同被人狠狠捶打了一拳般,任凭沉闷的酸胀和麻木流淌蜿蜒而入血脉,心口急速下坠。
昨日刚向报社告发,今日便有了通告,以一宗牵涉师生两方,甚至是与之相关的公司和科研机构的纠纷而言,这速度着实快得不正常。这么想着,他登时双眼一花,怔在那里再也走不动路,两股战战不已,好一会儿才试着以机械的动作缓缓转过视线,即将端正面对的时候又迅疾地向着相反的方向猛一摆头,冷汗涔涔。三番五次之后,他终于像当年面对失去记忆的葛琪琪那样,鼓起勇气去端详那上面尘埃落定的判词。
果不其然,是一系列义正词严的文字,以干巴巴冷冰冰毫无避讳的笔法,营造出另一种大相径庭的舆论导向,将他和Gigi一直以来的行为颠倒黑白,斥之为简单的“违背纪律”,“泄露机密”。在通告的最后,在无数莫须有的罪名之后,赫然是早已被预料到的结局——开除学籍。
他更是在那里走不动了,惊奇地发现此刻心中竟然没有哀伤、没有羞耻、没有惊惧、没有愤懑,甚至连一丝纯粹的感情都没有,只是脑海里一片空白地面对它。眼帘胆小地瑟缩着,任凭春末似雾似雨的朦胧中,湛蓝的瞳孔笼罩上一层浓淡不一的白霜。
不知何时,传来了一川烟树在如织的淋漓中枝叶飘摇不安的声响,淅淅沥沥的,本是玲珑剔透的珠翠之音,听在他的耳里却煞是低沉,如喑哑哀怨的塞外胡笳。直到这场雨最终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滂沱,万千洁白的箭矢纷扬而降,将他禁闭在一个与芸芸众生遥不可及的窄小牢笼里,他仍旧没有离去。
这会儿他的头绪总算理得清楚了些,不禁想起了上官帅逝去时,那些生前不闻不问死后,却蜂拥而来,还要装出一副体察他一直以来的疾苦的所谓“良心”们。可是,再痛心疾首又有何意义?说不定那具已经化为白骨的躯体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死后还有被涂脂抹粉一番重新搬上台面的一天,挂着标枪的名号,被拿来抨击一些身后的事物。
这么想着,他突然想再看一遍那告示了。细看落款,寻思着今日似乎有些眼熟,甫一思量,竟发现是自己的生日——这真是他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不久之后,这座城市最为熙熙攘攘的街头。瓢泼的暴雨已然式微,只余下连绵不绝的潺潺甘霖。朵朵缤纷的伞花在即使白昼也依旧辉煌的灯火中川流而过,如溪径中瓣瓣落红。
在其中,有一名蓝色头发的男子格外惹人注目。他没有撑伞,雪白的衬衫上溅了斑斑点点的泥泞,被雨滴洇得透了紧紧贴在线条优美的身躯上,却浑然不觉。淅淅沥沥的帷幕中,他跌跌撞撞地在人来人往的河流中晃荡,间或险些与光鲜亮丽的时尚人士们撞个满怀,收到一两句咒骂,失魂落魄。
他的身后不远,一名年龄相若同样任凭雨打的女子紧紧追随,口中还不停喊着“主人”的称呼,于是朝向他们的目光更多了,带着鄙夷、诧异、讽刺与不屑。他依旧浑浑噩噩地踱着步,时不时小跑一阵,也不清楚去向何方。终于,他跑得倦了,看向一个没有人的所在,也不嫌垃圾桶边的地面肮脏,大大咧咧地垮在一旁。
Gigi看见,主人虽是挺着脊背,勉强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却仿佛被抽去了四肢的筋骨一般,软绵绵的像一团随意堆叠起来的湿润衣物。
他眼睛大张着,一直以来神采飞扬,奕奕发光的双眸竟完全失却了生的希冀,焦点迷茫。同样咧开的口唇,展示着完全不搭调的璨然狂笑,清泪不自觉地伴着雨色汹涌,大滴大滴地砸在遍地的污浊积水中,怒放出一弯弯熹微的涟漪。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
他只不过想安安心心的进行一直沉醉于其中的科学事业,学校和它的爪牙们也只不过想赚钱。而今,他在领域里的了解更深了一层,学校赚得盆满钵满,徒有虚名的研究计划,也在彻底被曝之天日变成一个笑话前体面的终止了。从外人看来,这结局再皆大欢喜不过。
但在现实里,他却只能以一只丧家之犬的模样,茕茕地呆坐在肮脏堕落的街角,作为一个一败涂地的懦夫毫无形象可言地悄声恸哭。路边偶而来往过一两名行者们,无一例外地不断投以赐予失败者的轻蔑目光,更是像万箭齐发般,牢牢地将他钉在此处,杜绝了一切落荒而逃的途径,逼着他睁开眼睛去看这世界所有的美丽与残酷。
他感觉自己就像解剖台上被注射了过敏血清的白鼠,忍耐着自内萌发生长的麻木、瘙痒、痛楚,等待着终将暴毙的命运,然后,在无数人或是淡漠如水、或是喜闻乐见、甚至是饶有兴味的眼神中,任凭心肺炸裂,迎来没有疼痛的终结。
他很想哭,惊天动地的嘶吼,又想笑,排山倒海的声浪。
当笃信不渝的信念成了供人任意亵渎的掌中玩物,当纤尘不染的理想成了方寸之间上下玩弄的肮脏权谋,当尽心竭力的愿望成了别有用心者麾下豢养的徒有虚名凶兽……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他为了约定鞠躬尽瘁了八年,直至身边陪伴自己的人一一离去,将自己封闭在虚妄的泡影之中让他人无法接近,甚至不惜在这次研究计划中树敌满满。他又是为了什么?他不离不弃的奔跑,如夸父般虔诚地追求,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
还是看不清那些矫揉造作的诡计,还是揣不透那些变幻莫测的人心。上官帅在日记里没有写出来的无言告诫,如钱塘江的吞天沃日潮信一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与上官帅合为一体,又回到了远古风沙咆哮的战场上。他是一个精疲力竭形单影只的战士,蹒跚地彳亍在无垠的旷野,打一场注定要铩羽而归的战役,试着与心中幽暗处攀爬而上的沉重绝望搏杀。然只是稍一恍神,无匹的兵燹便从天际处连绵的乌云之中汹涌席卷而来,追随着缭绕的硝烟将他包围。
战鼓雷动不绝,撼得荒凉大地上的砂石觳觫不已,不安地随着层层迫近的马蹄声、怒号声上窜下跳,慌张地在一望无际的莽原上徒劳地寻找藏身之所。
而他无处可去,唯一的选择,便是一言不发地伫立,等待先锋大将的长矛将他穿透的时刻。只能看着突兀喷溅出的热血在空气中一点点变黑,随着一处接着一处肉体被贯穿的闷响,沾得他全身满是粘腻和污浊的凄凉。虚饰的心防,一败涂地只消片刻。
他的气息紊乱,兴许是淋了许久的雨开始发起烧,胡思乱想却依旧没有结束,在头颅里鼓胀喧闹。就连Gigi的一连串于事无补的劝慰,听起来也如同蚊蚋般不起眼,甚至直到她不惜放下身段,用“毁灭这所欺骗他的学校”这种以前必然招致痛骂的言辞去威胁,他也依旧沉浸着,置若罔闻。
上天降下恩泽赐予他双翼,他便天真地暗示自己正是风华绝代的救世主。很多年后他才彻悟,这双羽翼可以去任何地方,除了天堂。
有些疑问,就算是于无数草稿纸上留下思考的痕迹,勾勒出万物严明之理的公式也寻不到答案;有些梦想,就算是倾一世之心血竞逐繁华,破浪而行却弹尽粮绝的孤舟也终究只能搁浅;有些愿景,就算是在心中复诵祈求千遍万遍,神明拨开重重云雾的诚恳奉上的恩赐也不会来临。
这份沾满鲜血的理想,到头来不过玩笑一场。
就算这身躯还存留于世,那又如何?世人是如此擅长以终结与权威定论,他既然被学校光明正大的开除,那必然是心理扭曲品行不端之恶徒,即使有遍身的才干,也定是歪才、偏才,甚至是恶才,是一个“丧心病狂”“道德败坏”的废物,是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空虚壳体。
他想吐,但是胃里却空空如也,连一丝酸水都不肯给予他畅快。就在他再一次的逼迫自己反胃的瞬间,心口处压抑的疼痛不期而至。
这该死的回忆病!
反正,最后在外人的评价当中,他的一切反抗和愤怒都只会被挂上一个“自作多情”的名号,变得了无轻重,甚至和上官帅一样成为一个反面典型。只不过,他不想也不愿亲手拆穿自己窘迫的下场。
无论如何,“嘻哈小天才”这个称号,从此再也不复。
所幸,在最后待在繁华之地的几日里,经过Gigi的悉心调理,在雨中恍惚了近乎一日的毛小蒙才有幸从肺炎穷追不舍的魔爪中逃离。
两人反正早就不在学校居住,没有什么把柄或是要害还遗留在那个伤心之地,所以只需稍稍收拾了一下行装,就足够数日内无牵无挂的回到滨海市。
当然,飞船上堆积如山的大大小小的一众器械,或是初具雏形,或是具体而微,或是大功告成,并不是他在大学全部的“家当”。他在学校达成的几乎所有研究成果,以及与之相关的不少研究资料,只因为花了校方的钱,用了校方提供的设备,“合情合理”地被强行扣留在了学校。
当然,这本来就是他签署的研究计划合同中,白纸黑字的一部分,至于他自己为什么要“背弃”学校撕破脸皮,进而最后落得这个如此荒唐的下场,完全是出自于他被人为引导出的“叛逆”“暴戾”天性。现在看来,无疑是一招针对他这个名不副实的“天才”的秋后算账。
将近四年的时光,他曾多少次苦思冥想,独坐在桌子前自早而晚无尽演算。填满了他的韶光的,是硬盘吱呀作响,是风扇无惧狂舞,是在电路板与烙铁间寻求答案;是听着电流的细语,是望着闪烁旋转的指示灯光,是看着机械的咆哮声中银刃飞转,细碎的雪色铁片纷纷散落。
怎知,在最后,这些人工创造的奇迹里,全都抹去了他存在过的痕迹,只剩下大片惨白得空虚的漏洞,以校方的研究水平,就连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尚且存在纰漏,更不要说解释清楚了。
他的贡献,被校方归功于主机房那台卓尔不群的计算机的精密计算。怎知,失却了在键盘上下灵巧翻飞的双手,离开了被编织得严谨无误滴水不漏的程序,就算是描述中无所不能的设备,也只是一堆废铁而已。
经他之手设计、组装、调试、斧正的设备,仅仅是被替换掉了冠以的名头,就再次被学校投入使用,甚至被转手给其他公司,以赚取高额的利润。他真后悔写下了详尽的使用说明,让这群除了出了些少得可怜的投资之外,甚至就连让他出去接各种杂七杂八的活计以勉强填补赤字都要牢牢限制,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做的猪猡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玩弄于股掌间。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还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匠心独运设计的构件拆去,让他们难堪不已?幸好,这想法很快就连同他被各种残像搅得乌七八糟的意志一样被揉成一团,扔进废纸堆。他本不该像个无耻恶徒一样思考,拿着他人的命脉当作讨价还价的价码,那样他就不是嘻哈小天才了。
但是,他还是他吗?忘了有多久,他不再能像从前那样对变幻莫测的世事报以潇洒而畅快的一笑。社会变数教给了他太多他不想知道的东西,让他负担上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无奈,或粗或细的规则无形中横生,编织成无形的牢笼。
他在其中奔走着嘶吼着搏斗着,意图挣开这将他堂堂正正的身躯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罗网,重新找到一片天空,让他能够无拘无束地再次飞翔。而今,他终于既幸运也不幸地重获自由,带着名牌大学肄业生这具与他的一生凝成一体的枷锁,以一个被校方喉舌称为“泯然众生的堕落新星”的耻辱身份。
其实,若不是他主动放弃他与学校“共同”研发专利的所有权,报社里那些没有膝盖的奴才会把他描述得更为恶毒不堪——俨然一个狼子野心的叛徒,一个妄图越俎代庖,包揽学校所有科研成果名誉的骗子。即使他明白乖乖接受被开除的处分这个下场已经凄惨得难以言表,他依旧无法忍受为了自己的尊严而在此之上横加于身的莫须有污蔑,只得答应他们无耻的条件。
自踏上滨海市的土地起,他感到被重重摧残的死寂原野中又浮现起片片生命的色彩,满是皲裂沟壑的大地迎来了清流的滋润,毕竟,这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人相信那些张牙舞爪噬咬他皮肉的流言的地方了。缤纷的斑斑花锦自天而降,在他身下渐渐葱茏起碧绿的土地上铺开琳琅满目的色彩,久违的轻盈重回于身,他无法按捺只差一个鲤鱼打挺就会高高跃起的冲动。
他已经决定将尘封已久的毛家机械铺招牌重新挂起,与Gigi一起回到曾经平静中偶尔会掺点多彩日常的生活。就算再也做不了天才,那又如何?不如卸下一切荣光与耻辱,作为一个没有梦想,苟图衣食的普通人,平平淡淡活着。上官帅早就明白的东西,为什么他到现在才顿悟?既然只剩下回忆,那何不干脆恪守着它,与它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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