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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vive My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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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小天才】梦奏绝响-摇篮曲

什么都会过去,只有那些带着恶意的冷笑不会消散在风里。
上官帅主角。角色死亡、吸毒注意。

齿轮旋转的声响细碎而沉寂,一点点地将不被期许的未来推向现实的出口。终于,洪亮的钟声充斥了并不大的出租屋,宣告新的一日来临。而在狭小得连翻个身都困难的床上,一具颀长却有些消瘦的青年男子身体不住地抽搐着,扭动着,仿佛无数的枪尖在四下里虎视眈眈,还时不时伸出一支扎向手无寸铁的这沉默无辜者,原本整洁地盖在身上的被单现在已经被拉扯得摊折起皱,蜷缩在床的一侧,懒散地堪堪遮住胸腹。线条优美的手垂落床边,连带展现出落满针孔的前臂,在月色中显得分外苍白。
虽已逾大半年,上官帅至今依旧沉湎于空难后的余悸。他无数次地梦见知晓那灾殃后的刹那,徒劳地祈求结局能有半分改变,得到的也总是无力回天。
即使是在高考前一夜,也依旧如此。
他仍旧木然地在精神的荒原中跪了许久,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将他重新拉回现实。竟是一路列队前进的行人!他先是一惊,诧异于这前所未有的异象,之后自幼培养出的遇事时的敏捷须臾间完全占据了自己,当即起身,站定脚步。他仔细一看,他们脸上都挂满了有如最虔诚的教徒般,为了自己所信奉的真理而陨身不恤的肃穆。这些人一言不发地向着一个无法确认其存在的终点前进,那当中,不乏他所认识的人。老师,常去的超市的收银员,五金店老板,食堂大妈……无论身份地位,无论他熟识与否,都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想,徐徐前行。
这种朝圣般的情景营造出了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几乎将他吞噬。无形的威严在脑内倾轧,发出歪曲的残响炸裂耳畔,寂寥的创痛伴着阵阵晕眩迅速蔓延开来。
仿佛身后袭来的是凶神恶煞的食人猛兽般,他顶着喧嚣肆虐的反胃感,疯狂地奔跑着逃避着,却发现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可以从这群人的视线中躲藏的归宿。
事实上,滨海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无论平时多么狭窄,都挤满了人,像一片真正的人海。无数的人头,都向着那列行人前进的方向涌去——vip广场。
而在那被遗忘的旧日荣光之上,一个球体平稳地悬浮在欲与苍穹试比高的万千广厦上空,散发着毫无拘束而纯净的光辉,其中似乎又有一个人的身影。是幻吗?难道多年前用尽自身全部能量将他们送回现代的另有其人?抑或是他找到的新的能量来源,因而复活了?是一种暗示,抑或是真实?
上官帅宁可相信只是自己太紧张,梦神才会为他营造出这般怪诞的梦境,也算是结了他再见那孩子一面的心愿。
正在他纠结的当下,那光球竟徐徐降落,仿佛千古传诵的神话故事里神明迎着子民们的纵情高呼,自天上君临的场景。汹涌的人群从他身周涌过。随着离目标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的表情也有所改变——从迷惘的麻木到绽开笑颜最终盛放成殉教者才有的死而无憾的狂喜——仰望着那承载神明的御驾,如同一群最巧夺天工的人形机械,却没有一丝圣徒们应有的神圣与威严,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反倒能读出与那无上近乎癫狂的喜悦相反的悲怆。
那些人的面孔中,为他所知的越来越多。玛丽,蝼飞刃,蛾幻翼,上官铎,幻,葛琪琪,Gigi,毛小蒙也不例外。然而,接踵而来的神谕让他萌生起一个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惊雷接连不断炸响——他们不是活着的!人海中的每一个人,只不过是一具具没有知觉地行进着的僵硬躯壳,甚至整个世界,都是被拧上发条运作的玩具罢了。
为了驱散这可笑的怀疑,他跑向人群,伸出手,拍了拍那个站在队伍外侧的“毛小蒙”的肩膀,用带着些许责怪的声音打起招呼,“毛小蒙!你这个笨蛋在干什么……”怎知,手所触及的并非那结实的肩膀,而是一片虚空——竟从中穿过去了。
——这一切,都是幻影。
那些熟识的人,都是幻影。
仿佛沙漏中奔腾的生命之流暂停在一粒细沙的阻碍上,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倏地堵塞了他的气息,转瞬间又恍若千斤巨石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他几乎当即被强加于肩的重量压得颓废地瘫软坠地,竟也开始茫然地动作,化身一环小小的齿轮跟随着人群前进,推动这精密机械继续运作。
光球终于降落在广场上,铺天盖地的气流溅起尘埃无数,上官帅不禁交叉双臂在前挡住扑面而来的不友善的来访者。待到风声止息,灿烂的耀芒也已经散去,他终于得以看清来者的样貌。
那赫然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孔,高高大大的,微胖,秃头,俨然一副成功商人的样貌,似乎和某位股东有几分相似,但鉴于他自从公司破产后就再未见过这些元凶,记忆早已是模糊不清,他也不想再细究。
仿佛心电感应般,有个模糊的声音径直闯入他的领域,在其中擅自告诉他:那人相当于世界的创世神,而自己身边的一切只是他赋与生命的幻想。
荒诞。如果他创造了这个世界,为何又忍心让自己和伙伴们遭受如此的不幸?只能解释为,他抛弃了他们。
上官帅想向那不负责任的造物主狠狠挥出一拳,却意识到这没有意义——他自己也只不过是幻想的一部分,他螳臂当车的反抗也是早已被安排好的,根本改变不了半分事实……
心电感应最后为他传达了“创世神”耀武扬威的猖狂大笑,那是审视俯首称臣的无灵魂傀儡时,一切尽在股掌之间的绝妙支配感。
惊悸中,揪心的疼痛猛然掣裂他的每一寸肌肤,露出鲜血淋漓的嫩肉任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烧炙烤。甫一转身,繁华的滨海已是一派硝烟滚滚,残垣断壁比比皆是,烈焰解开深黑的缥缈恶魔的镣铐,任它们轻盈在废墟的上空盘旋游荡。见闻这番悲惨景象,谁也不会把这座死城与片刻之前的盛景联系在一起。
而此前带着臣服神情的居民们此刻早已无影无踪,徒留他一个人站在废弃的空旷街道上,品尝无尽的萧瑟与寂寥。
自古代归来后无数次降临的梦境,再次重演。
上官帅猛地从床上笔直地坐起,唇瓣间不绝地呼出短促的气息,仍旧颤抖着的右手撑在胸前安抚剧烈迸动的心脏,左手则是在身侧心急火燎地胡乱摸索着什么。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牢牢贴在身上,透出愈发嶙峋的骨肉。噩梦仍旧萦绕四肢百骸,创痛的浪涛沿每一根神经呼啸而上,渐渐吞噬瓦解着他的理性。
终于,顶着泛着昏暗星光的视线,他摸到了那根救命稻草。用注射器将睡下之前就填充好的药物全数灌注入静脉后,上官帅感到自己的灵魂又重新被强行与躯壳捆缚为一体,思考的能力再度从混沌的边界归来,徜徉在昏昏欲睡与无尽疲乏之间。他知晓此等行为违背道德,却依旧无可自拔地沉浸其中。
在那场空难后,或许是因为过度悲伤的缘故,过重的压力逼得被压抑许久的毒瘾突然间全面死灰复燃,如燎原烈火般狂妄地侵袭而上。放在之前自己还因为有些多而嫌弃的大半管药物此时如同杯水车薪,他疲倦而贪婪的身体和精神还想要更多更多,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血脉中躁动的不安息事宁人,无论此后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只想酣眠在这片刻的心如止水中。这样他就能淡忘一切,淡忘所有的不愉快,安心高考完再开始去重新做人,去彻底戒除毒瘾,去与毛小蒙角逐未竟的胜负,去珍惜手中拥有的美好。
早在当年在公司破产后的次日,上官帅就下定了铤而走险贩毒的决心。
还记得自己仍是父亲的傀儡时,他四处在公司上下奔波准备与毛小蒙的合作,无意中却得到了玛丽挂着公司的名头暗地里做跨国毒品生意的情报——生化人的培养研究需要从其中提取出的物质。在得知真相后不久,他顶着按捺不住翻腾的剧烈反胃感,狠狠地把玛丽放在办公室里经常在手中把玩的各种名贵烟斗统统摔得粉碎,这个不要脸的妖妇竟敢败坏父亲的名声,用他的财力去犯下这种见不得光的恶行,愿她不得好死。
而今他不得不带着苦涩赞同这个他曾经最恨的人。
以不合理的借口强加在他身上的债务堪比天文数字,甚至超过了公司原有的资产总额,他初步判定,股东们把他们自己经营产业的亏损也计入其中了——好一招卸磨杀驴!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为何他与伙伴在涉及家族产业时显得无比泾渭分明的原因:正义不是什么时候都在警觉地瞪着眼睛,早在幼时他就深刻地了解,凡牵涉上官公司者少有无辜,或许只有他与他母亲是例外。他自然不希望贸然伸出正义之手的伙伴们被卷入这见不得人的漩涡中,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只能选择曾经唾弃的道路,做回财产的傀儡,与其他的罪人同流合污去了。
显然那些境外毒贩对贪心不足的玛丽的覆亡一无所知,单知道上官公司已经破产,玛丽的产业业绩也不甚乐观,把变化了样貌,伪造了身份的上官帅当成是为了复兴玛丽名下产业而前来的下属。
不过,这些名正言顺授予他的生意只是契机,他继承自家族的生意头脑依旧那么清醒,单是小试牛刀,就成功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时间内赚到足以偿还债务的钱,作为一个地下世界万人景仰的传奇功成身退。
只可惜他也做出了意料之中的牺牲——像无数毒品链中的一分子那样染上毒瘾。所幸或许是当年郡主赐予他的虎毒酒在他体内残留下了些来自远古的因子,起了以毒攻毒之故,足够他人目眩神迷手舞足蹈仿佛登临极乐地狱的量,最多只会让他眼前闪过几个不连续的画面。
自然,他也不会像无数新闻报道里的瘾君子那样一刻不吸就会涕泗横流痛不欲生,远离一日仍能面不改色。
话虽是这么说,这噬骨之毒在他身上发作起来的滋味可不比其他人好受多少,所幸凭着在战场上培养出的惊人意志力,毒瘾被他勉强压抑在并不会让他倾家荡产的程度,况且那几单生意赚到的足够他过完下辈子——他剩下的遗憾,只有不能以完整而健康的身体了无牵挂地去见伙伴们了。
空难像是一道悄然开启的门扉,带领他踏入无所凭依的空虚。此后的几日里,上官帅的梦境是一片荒原,他孑然一身立在齐腰高的萋萋野草中,品味着席卷的萧瑟。眼前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如走马灯般反复示现关于葛琪琪的一个个片段,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他握紧双手十指相扣,恳切地置于胸前,造物主啊,明明只剩下梦境才能欺骗自己仍旧可以再见她一面,为何独独不遂他如愿?是这贩卖毒品的罪孽过于深重么?
突然间,如同视网膜被灿烂的炽热灼伤,视线中的旷野闪现出几个不规则的黑点,紧接着如同饕餮般张开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地吞噬净了身周的一切,残留下几缕斑驳不堪的痕。神谕再次响起,他既堕入恶道,必将丧失一切希望,陷进万劫不复之渊。
真是可笑!想要抓住希望,他不得不投身绝望,然而当他终于追逐到希望那渺茫的尾音时,却又被告知只能永堕绝望。造物主,为何你如此不仁!他撕心裂肺地呼喊,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静寂。
那一夜,他是被枕套上潮湿的温润感惊醒的,想要睁开眼察看眼前的一切,却发现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
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再见到她最后一面,把他重新带回充满希望的世界了。上官帅撑着胸膛长叹一口气,在衣橱深处翻找许久,终于拿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打开它,里面赫然是几日前一边嘟哝着“再也不要碰”一边放进去的毒品注射器。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满足,仿佛回到了还是孩童的时光里,因找到了遗失许久的玩具而心满意足的时刻。
幻觉迈向终结,上官帅迷茫的眼瞳复归清澈。这次在眼前闪现的碎片让他不甚满意,本为追求心定神宁,却重新回味了一把当初的不甘、屈辱与无奈。贯穿失神途中的浓重罪孽感延续到了现实,看来,他果真不可原谅,就连唯一能以安定笼罩灵魂的途径都被否定。是创世者对身周一切的不负责逼迫他犯下恶行,还是他的恶行让创世者悲怆咏叹亲手赋予生命生灵的堕落因而离去?
然真正的答案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人从来不是孤立的生物,现在的自己乃是千千万万个过去的自己叠加的产物,手头所拥有的一切,来自于旧日自己种下的因果。但究竟是哪一个上官帅真正在世上存在过而让他有了今日这幅模样,诸神又是因为哪一个身负的业障而裁断惩罚?
是那个温柔而富有同情心,被母亲认为像个小姑娘的孩子?
是那个不近人情只会遵照父亲的意志忠实执行命令的傀儡?
是那个在女同学眼中品学兼优玉树临风的冷峻王子?
是那个摆脱家族枷锁终于变得坦荡自信,心怀对明天的期许的少年?
是那个失却记忆换来一身武技,唯有一缕思念萦绕于心的兰陨钦臣?
是那个过分天真的上官集团末代总裁?
是那个隐姓埋名深陷黑暗仍旧渴望光明的毒贩?
还是现在这个千帆过尽后终于迎来成熟的高考生?
都是?抑或都不是?谁能证明他们的存在?当某个人从梦中醒觉,他是否就会如见不得光的鬼魂一样化作一缕轻烟而去,在关心过他的人心中留不下一丝回忆?——这是被改写结局的噩梦赏赐的问题。
诚如莎士比亚所言,世界乃一舞台,纷纷扰扰的人群络绎不绝地登台,表演,然后退场。而这舞台的观众尤其善于忘却,就算是聚光灯下的腥风血雨再惨烈再勾人,终免不了要化作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
葛琪琪乘坐的航班失事,当初闹得轰轰烈烈,占据了一整周的各大报刊网站头条。更有不愿接受事实的遇难者家属,在新闻发布会接受采访时大闹一场,直弄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飞机上坐的是世界的拯救者一样。最后,还不是一家发了一大笔钱,航空公司做出承诺,再下台几个领导就完事了?至于那些不幸的遇难者,恐怕只有家人才会在每年的那个时候象征性同情一下他们。对于死去的人,苦难已经结束了,而对于活着的人,苦难才刚刚开始。
再鲜活动人的身姿,也抵抗不住被时间曝晒得褪色沉闷,黯然收场的结局,惟有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牵连着遥远的过去,伤痛横亘心房,令人叹挽终生。
将近四年前的冒险,大抵也如此,不仅世人忘记了伙伴们创造的奇迹,就连挚友们也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他们终于像水滴归于海洋般,成为了举国上下千千万万不起眼的普通人中的四个。没有什么能够不朽,一旦踏进时间的漩涡,就只有被搅得粉身碎骨连一点粉尘都不留下的结局——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
那么有什么能够成为路标为后人凭吊呢?他苦思冥想半天,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过错。父亲上官铎的实例就是明证,他在公司破产后,被遣送进了收容所。起初护工只把他当作是无权无势的无名老人,采取一贯的傲慢态度,听凭他哀叫许久才带着轻蔑的表情前来,俨然一个家道中落才来到这个小地方的皇亲国戚。
可自从发现了这个虽只是中年头发却早已花白的小老头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上官总裁后,这位在前上官公司被使唤得团团转的可怜员工深深一叹自己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他也有今天。从此上官铎的待遇更差了,反正他是个智力障碍,自然不会像一些不知趣的“反抗者”那样唠唠叨叨抱怨。食物的质量差得连形状与种类都看不出;颜色就令人反胃,质量粗制滥造的病号服一年到头只有那么一件,夏天太热冬天太冷,脏了只是连半点洗涤剂都不用拿点清水简单冲一下,破了也只是缝缝补补,补丁一片搭着一片;玩具尽是些过时的地摊货,提供的数量还渐渐减少——据收容所人员的解释,“这里又不是你家开的,玩具还要给小孩玩”,但事实上根据滨海市的规定,收容所只收容18岁以上人士,所以这件事的真相很快成了没人管的葫芦案,不了了之。
或许是冥冥之中得知公司破产的消息,又或许是糟糕的待遇,上官铎的身体状况在进入收容所后如坠九霄般急转直下。不出半年,就从一个还有些力气玩玩具的“老顽童”成了一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将死未死之人。原本收容所有义务提供医疗救济,但无论是蓄意出一口恶气的护工,还是不想“浪费”钱的决策者,都选择性地无视了他的阵阵含混不清的惨呼与哀求。
在生命的最后,他不断地用肮脏的手指颤抖着在被单上重复描绘一个字——“帅”,以混沌不清的最后理智祈求着有人能够听见他发自内心若有若无的忏悔,为他一生不择手段振兴家族,为他一意孤行逼子违背本性。而今他终于尝到报应的滋味了。
只可惜时间不会为他迟到的哀悼而停驻,他怀抱着再见儿子一面的心愿,颤抖的胸膛重重起伏着,嗫嚅着的干裂双唇缓缓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上官帅做完在境外的生意凯旋而归之后,才终于有暇去搬动一直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的,对父亲处境的念念不忘。他一路奔跑着闯进收容所栖身的暗巷,暗暗责备着自己的无力——为什么到现在才偿还清债务,设想着与父亲重逢的场景,告诉他上官家族的再起指日可待。他看到的只是一张空荡荡的床位,问起护工,才知道早在半年之前上官铎就已离世。
悲恸与空洞如瘟疫般席卷而上,侵蚀了傲然挺立的膝中韧劲,上官帅只觉两腿一酥,就要狠狠跪下,眼神中瞬间划过一道宽广的荒谬。护工却毫不理会,继续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他父亲的骨灰早就因无人认领,被撒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仿佛在这张床上逝去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灿烂生命,而是一段衰朽的腐烂枯木。
在整段叙述中,上官帅面上的神色反倒沉静平淡下来了,一副被麻木情绪感染的样子,可惜这只是表象。他一向善于伪装,知道在这个洋洋得意的跳梁小丑面前表现得悲天悯人毫无意义,只得连声附和,拳头却一直在裤袋中紧攥,妄图抑制住激烈奔流几欲迸发而出的狂怒、辛酸与绝望,直至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回到租住的栖身之所,他才终于敢放声哭泣。堂堂一个曾经辉煌的跨国公司的前总裁,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去,不仅死亡真相不明,甚至连一个为他料理身后事的人都没有——这事放在几年前说,一定不会有人相信。可这的的确确在现在成为现实了。
上官帅明白,即使他能调查清楚在收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为父亲的死而谴责他们照料不周,那又有什么意义?父亲已经无法归来了,而属于他的功业也业已盖棺论定。人们的运算法则简单得在评价一个人时,什么标准都无关轻重,只需要用“成功”和“失败”两个词去衡量,却掷地有声,一锤定音,无法改变,任何反抗和挣扎都是徒劳。没有人能为上官铎辩护,为他争取哪怕是一丝正面评价。
嘘声自沙漠之行后就再也没有止息过,不会有人相信什么能量源什么征服宇宙之类的虚妄之语,他们只会质疑堂堂跨国公司的总裁何以壮年就罹患失心疯,然后只依靠片面事实以大量幻想为沟通联系的绳索串联起一个结论——必然是做了亏心事。此后,公司破产的事情更是证实了人们印象中“恶人无好报”的结论,要是再把他的凄凉晚景公诸于众的话……只怕结果会更惨。或许上官家族一代代恶行的果报在他身上集中偿还了。
在这样一个一切都被安排好的世界里,缘何他要亮出锋芒反抗所谓的“规则”?现在他虽然手头有了点积蓄,但已经没了重兴家业的打算,毕竟父亲已经故去,维系他最后一丝与家族桎梏的羁绊也随风而逝,再去争取“公正”只会听得一地唏嘘。他只愿回到朋友们的身边,与他们一道创立新的事业。
这么想着,一样事物闯进他眼角的余光。那是他睡前放在手边,又在刚才的晕眩中被狂乱地抓得有些起皱的高考准考证。他长舒一口气,至少,它还在证明他真真切切地作为平常人上官帅存在过。
为了能够成为今天的自己,他舍弃了太多东西。即使这个世界真的是一场梦幻,至少他在消失之前,终于不再为什么钱权为什么他人为什么欲望而盲目活着,得以好好做回了自己,这就已足够。
可惜造化偏不让他宁静,海潮般的悸动化作鼎沸的喧闹在胸口炸开,灼得他一阵气短,心猛地一抽动,划出忐忑起伏的电波。肢体立即本能性地做出反应,抓起放在床边的药品袋,用注射器狠狠吸上一大管,液面晃来晃去,欢快地跳动,险些从管筒中溢出。
——不,不行,我得冷静下来好好睡觉,高考结束完之后再去考虑这些闲杂事物吧。
这么想着,他熟练地轻轻把针头刺入静脉,再重重一推,望着不断降低的液面,想象着生命的精灵迫不及待地在洪流中驰骋,直到通向桃源乡的指示线降至底端,才恋恋不舍地将注射器旋离皮肤,直直倒在枕头上。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沼泽。温润的泥泞如同千千万万只宽大的手掌,托起他轻盈的身躯,以惊异的协调一致步调向下缓缓而去。肮脏黏腻层层包覆而上,试图将他葬在其下,却丝毫无法玷污他的身躯。本该一片漆黑的视线竟穿透过泥泞,好似吞没他的不是污浊的泥土,而是从净瓶中倾倒而出的甘露,让他能看见遥远水面上摇曳的点点细碎阳光。他越沉越深,任那些手掌捉拿住自己并奋不顾身地往深渊里拖拽,徒劳地望着希望渐行渐远,然后像无数次困倦后的本能那样闭上双眼,相信着醒来时他能够顺利浮起,回到沼泽的表面,迎接熟识的晴天。
然而这次,他却永远地沉沦了……
这一天是高考。
一道散着凌厉光辉的铁槛横亘在考点门口,千千万万五颜六色的渺小斑点被拘禁在其外,在灼热的橙色骄阳下叽叽喳喳地聒噪嬉闹,畅想着考试结束后无拘无束的生活,闲谈着期望中没有作业没有管辖的乐土。毛小蒙在为炽烫所炙烤得变形的气氛中穿行,期盼着这些歌颂未来的模糊身影中,有一个是上官帅。
直到入场许可铃清亮的声音如水银泄地般流淌在学校并不宽广的每一个角落里,他还在望眼欲穿地四处寻找,恨不得一溜烟跑去上官帅租的房子,把他从床上一把揪起,再扛着他喘着大口小口的粗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来——就算要放弃早上的考试也无所谓。上官帅明里暗里表示了无数回高考是他新生的开始,毛小蒙可不想看到他连这个简单的愿望也落空。
突然间,他感到衣领背后被人狠狠地拉扯了一把,力道迅疾得几乎让他向后倒去。紧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主人!快走吧!”回头一看,一张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玫瑰色的脸庞直直地拦在离他不过五六厘米的位置,几缕橙色的发丝散在其上,被胶着沉闷的空气凝得一动不动。他与有些焦急却掩盖不了期待的湛蓝眸子四目相对,甚至注意到她轻轻嘟起了剔透的嘴唇。正是Gigi,两人亲昵的称呼与姿态尽收四下过路人耳中。
察觉到他人异样的目光,毛小蒙的头脑当即被冲天的羞愧所席卷,一时竟忘记了要问她上官帅是否在此附近,只是当机立断地说出看似责备的话语。“都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小蒙大哥,让别人误会了怎么办?”他闲谈着跟着她慢慢向楼梯走去,踏上属于他们的战场。
然而,上官帅却连战场的边界都难以触及——从今以后也不再有机会踏上。
转瞬间,纤细的指针挪过最后一科的交卷时分。离开座位从楼梯口鱼贯而出的芸芸众生,或是绝望透顶,或是欣喜若狂,或是面若寒霜,或是死气沉沉,当然最多的是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呆板,仿佛长久以来占据灵魂的很大一块被一下子蒸腾成了渺无痕迹的海市蜃楼,释然、无助、迷茫纠杂着铸造成了一副泥塑木雕般的神情。
如同一声号令下熙熙攘攘从巢穴里出动,令人眼花缭乱的蜂群,考生们喧闹着在淡淡的橙红光辉中汇成一条纷纷扰扰的奔腾江流。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其中的一些人疯狂地奔跑起来,从蠕动的大部队身边像一阵灼热的旋风拂过;尽情释放的青春气息还没有消散,这条蜿蜒的盘蛇里又涌现出几点微小的分子,蹦蹦跳跳的,挥动着手臂喊着豪情四射的话语。
仿佛沙场上冲天的战鼓声渐渐在耳边响起,无拘无束的放肆气氛如同宣纸上盛开的墨色花朵般浸染了在场众生的一丝一毫。队伍终于放浪了形骸,发出阵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高考就像一场短暂的噩梦般,结束了,从此迎接他们的是崭新的日子。
这天上地下间最明亮的队伍中只有两个人是例外。在喧闹的滥俗中,毛小蒙带着惊惶失措,难以置信地盯着Gigi,仿佛在看一只亘古以来未曾在地球现身过的怪物。“你说……上官帅死了?!”他不断地摇头,瞳孔涣散地瞟着欢欣鼓舞的众生,心情却万念俱灰到了极点。会不会Gigi又中了什么不知名的病毒?上官帅不可能突如其来地就丧命,他一定已经参加了高考,然后混迹在这队伍中故意不找他们罢了——毛小蒙的唇瓣这么絮絮叨叨的翻飞,默念着方才树立的信念。
只可惜Gigi却不答话,只是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他,试图为他传达无声的暗示,原本蓝宝石般的灿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摊涂不开的掺杂了某些不知名肮脏生灵的干燥污泥,颓然而肮脏。
毛小蒙被这异样的场景闹得心神有些不宁,竟不知对着谁狠狠抛下一句话,“他死了?……他死了?!!!这怎么可能!”旁人见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本就畏惧三分,这下更是不敢靠近他了,两人身边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再看Gigi,仍旧是那副令人心凉的神情,三思后的毛小蒙意识到,以她看见主人伤心会比谁都难过的性格,大概是不会说出真相了。算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相究竟如何,他还是等会就去上官帅那里亲自看一下吧!
汹涌的长龙迈出校门瞬间就散成了八爪鱼,一根根粗细不一的触手伸向邻近的公交车站、地铁站、出租车停靠点,甚至是私家车停车场,当然最多的还是选择步行的。这其中就包括毛小蒙和Gigi。校门旁边一般都会有报刊亭,以便学生选购自己心仪的课外读物,毛小蒙正打算买份体育报,待会拿给上官帅看,告诉他今年NBA的冠军是他一直支持的马刺。
怎知,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些白纸黑字时,如同触电一般,他颤抖着收回了方才伸出的手,感觉指尖已经泛起了被灼烧的炽痛与麻木。
一张黑白照片侵占了滨海大小报刊的头条。那是一个瘦削的俊美少年,年轻的五官中包含着无尽的沧桑,面容平静安详,如涅磐入灭的虔诚信徒。
报道里记载,他的手中死死地握着一张被粗糙地揉成一团的纸,验尸官用了天大的力气,几乎将失去生命的凝固关节硬生生掰得断裂,才将它取出。摊开它,赫然是一张高考准考证。也正是从其之上,人们知晓了他的名字——上官帅。
昨日以来,多年前关于上官公司以及其背后家族的幽灵重新回旋在滨海的上空。报刊的生花妙笔们咀嚼起关于他的一切,从他显赫的出身到他坎坷的童年与少年,接着是盛世帝国一般的公司神秘破产,从峰顶跌至谷底,再到他颓唐潦倒的突然死亡。
编造、事实、荒唐、诚恳,无数的情绪蔓延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里,佯装客观的笔杆子阐述的事迹令人猜不透真真假假,妄想从中解答出莫须有的魔咒。
毛小蒙只觉得心头一涩,竟颤抖着驻足在那。稍许,只听得一声细微而短促的沙沙声,一张绯红的纸币轻盈地落在厚重报纸堆上,紧接着是被尽力压抑的禅定声线,“所有关于上官帅的报纸和杂志……麻烦都给我来一份。”他以前所未有的伶俐灵巧地掠走纸堆最上层的沸沸扬扬议论,本准备在无尽的长夜里细细品读它们,却已经按捺不住以如同拜读无上典籍的虔诚,诚惶诚恐地看向顶层的那头版。
“名校学生竟猝死公寓,优等生之死拷问教育制度”。他不忍去看其中写的什么,只知道上官帅确实死了,他却还想挽回无可改变的事实。
再翻,“高考生凌晨神秘身亡出租屋,身份竟是破败豪门继承人”。
仍旧不服输地翻下去,“上官公司末代当主命丧高考前夜”。
……
有着猎奇噱头的标题吸引不了他的目光,他知道,再看多少次,这结局都没有任何救赎的余地。
实在说不上精细的纸张上,纷纷扬扬,如甘霖乍落,点点大大小小的湿痕渐渐晕染开来。
直到尸检的时候,毛小蒙才从报告中知道上官帅吸毒这件事。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早该察觉到,Gigi与上官帅之间频繁发生的冲突就是明证——那时他以为那是他们情侣间的私事,自己不便插手,从未想过过问;怎知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Gigi满是锋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在责备“毒品”、“吸毒”,而上官帅唯唯诺诺的回答显得无比无可奈何,反倒像是在默许事情发生。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气血上涌的可笑模样,就差像拦路抢劫的强盗一般跳出来问个仔细,究竟谁要吸毒?为何吸毒?上官帅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应该是Gigi又撞见上官帅吸毒,加以劝阻之故。
为什么他没有真的去问上官帅?为什么他没能早点发现事件的苗头?他感到自己的天才正被现实蚕食得失去光彩,连遇事深究的习惯都没能为他留下。直到现在,他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自己想要放弃,逃避。这些年以来,他明白了有些事情就算是再有天大的力量也难以改变,曾经永不言弃的嘻哈小天才正在远去,十四岁时洒落在身上的阳光渐渐被成长所蒸发,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缕,也终于要泯灭殆尽。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前些日子在整理上官帅遗物时,发掘出的不宣之秘。警方恭恭敬敬地向他呈上一张市保管所的保管凭据,道,“上官先生曾立下字据,这份遗产,只有您才有资格拥有。”
保险箱里,只有几本有些发霉的陈旧日记本。上官帅大概不想再回想起那些腐朽得令人窒息的日子,嫌它们阻了他对新生的渴望,才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存放于此。
从其中,毛小蒙了解了他在贩毒的过程中染上了毒瘾,而贩毒,仅仅是因为想还清不属于他的债务,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让他清清白白地以一个普通少年的身份回到伙伴们的身边。
毛小蒙脑海里所有的一切瞬间无影无踪,只有一句如雷贯耳的痛忏在其中不断奔走。
上官帅竟然是这么还债的。
上官帅竟然是这么还债的!
上官帅竟然是这么还债的!!
上官帅竟然是这么还债的!!!
那份债本来就不应该由他偿还,伙伴们都心知肚明,也为他伸出过援手。他为什么一直拒绝?以他的个性,一定是不忍拖累他们。上官帅就是这么执着,他认为在家族的事情上,自己欠了伙伴们太多太多,一切不可思议的奇遇都是因他而起,自然也要在他身上划上句点。只有了结了这些债,他才能坦诚地过上全新的,与伙伴们在一起的生活。
光是看着那些雀跃的一笔一划,毛小蒙就能感受到上官帅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崭新未来的渴求。难怪他希望将这执着尘封至自己故去之时,将这一意孤行的秘密留存至多年以后才为世人所知晓。只可惜极乐净土的曙光从未照耀到他的身上,过量的吸食毒品,加之器官衰竭,竟让他彻底沉默。
拿着报告的手一松,惨白得泛着荧光的纸页如秋风中残败的落叶般纷然而下,溅起一地迟钝的声响。
上官帅的存在就这么无声地被抹消了,以汹涌的非议作为追悼,以翻腾的妄语作为祭祀。也就是在这时,那群曾经有着“无上兴趣”的记者们已经作鸟兽散。毕竟早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段遥远的日子,能够侃侃而谈的见证者,大多选择沉默,而不是驳斥那些明显的谬见。
毛小蒙感到莫名其妙的恨,恨苍天竟莫名其妙夺走了他的伙伴们的未来。但是,该去责怪谁呢?他们像虔诚的殉道者,等着被宿命的屠刀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微微仰起头,察觉到面颊上凉飕飕的泪痕。他并不是要为谁叹挽,只是想着那段青春本就微茫的痕迹,终于也淡去了。
总之,无论如何,毛小蒙的高考很成功,Gigi的也是。他们双双考上了外地一所名牌大学,而离开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滨海公墓,向幻、上官帅和葛琪琪告别。十年只过去了一半不到,他们却只能在这里践行未竟的誓言。
疾行过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墓穴,离开缭绕的烟熏气息与祭拜的众生越远,指引他们的奇异浓香就越芬芳。
千红一窟,滨海公墓埋藏在山谷里的“花葬”场所。鹅卵石铺就的彼岸径两旁,万千说得上说不上名字的娇妍正争相绽放,迫不及待地向来者证明其下曾经存在过的生灵拥有过如何怒放的生命。
时值暮夏,潮湿的气息勾兑着葱茏,甚至有些盖过交相辉映的各色沁香,骄阳下花期将尽的重重繁花也有了点颓丧的劲头。
两人停在了三支生铁铸成的黑色十字架前。虽然葛琪琪葬身在异国的天穹,幻消散在时空的界限,惟有上官帅的骨灰盒宣告着他的亡故,但为了纪念,毛小蒙还是立了三支十字架。四周,大片大片的银莲肆意地开得灿烂。
上官帅最心仪这种花,却全然不知它的象征——失去希望。每个人诞生在世界上时,如同纯白无辜的羔羊。造物主告诉人们,要快乐地活着,活得像真正的自己,并赐予了他们反抗现实的力量。这些年来,即使是心里痛苦得流血,他,以及他们也从未遗忘存在的目的,创造这个世界的人却把他们忘记了,任他们被未来这头贪婪的恶狼噬咬。
希望,也可以说从那一时刻起不复存在。现在,他们依旧畅快地活着,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对未来的憧憬。
几只落单的说不出名的鸟儿反复盘旋在坟地上空,不住地发出诡谲的长啸,沙哑又带点凄厉的低沉声调在夏末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蒸腾中显得分外压抑。
什么都会过去,只有那些带着恶意的冷笑不会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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